伸伸舌頭,維廉拿起他準備好幾天的剪報,還有其他資料,急急忙忙地衝進台長辦公室。
莞爾地看著他的慌張勁兒,同樣片段的畫面又一閃而過,那是一個年輕女郎,因為有著醜陋、傷殘的臉,所以總是低頭疾行,總想遠遠避開旁人驚異、害怕、議論的眼神。
也是在這個擁擠、狹窄的辦公室,她一頭撞上一堵壯碩但結實的胸膛,被他架在半空中——
「我說你啊,是殺人越貨、還是叛國賣國啦?沒做啥見不得人的事情,幹嘛低著頭走路,找地上的黃金嗎?」扯開大嗓門,他對困窘個半死的女孩吼道。
「沒、沒有,我要來不及了。」
窘得滿臉通紅,她想跑出去躲起來,但大嗓門男子還是不放過她。
「明天早點出門不就結啦,做廣播的人要有覺悟,全天下的人都可以遲到,你可不能遲到,因為有很多聽眾眼巴巴等著你。尤其你的節目在深夜,更是重要,那些做夜班工作的人很辛苦,廣播等於是打發時間的朋友,記清楚了沒有?」一場即席演說,說得女孩雙腿不停發抖。
「記清楚了。」發出比蚊蚋高不了多少的聲音,她低頭想自他身旁鑽過去。
「噯、噯、噯,才剛說過,怎麼又犯了呢?抬頭挺胸,光明正大的走進錄音室去。」拍拍女孩的背,他不以為然地吼道。
「外表不是你所能選擇的,但你的心,要成忠成奸;變好變壞,都看你自己了。只要行得正、坐得端,你管別人怎麼看你!」
就是因為台長的當頭棒喝,使她從此以後能抬頭挺胸,不在乎別人目光。
想想看,那都已經是四年前的往事了。
感歎地往錄音室走,透過大片的透明玻璃,她可以清楚地看到許多DJ們正忙碌地換裝CD片,或是接聽電話call了。
呼吸著緊張的空氣,她突然察覺到,自己是屬於這裡的,是那份歸屬感吧!讓她覺得自在,感到舒適,那是從她在醫院醒來後,從沒感受過的安詳滋味。
撫摸著各式各樣的儀器,突然,一個畫面飄入湘靈腦海,那是位年長男士,坐在錄音室一角,微笑地看著她對著麥克風說話、或是播放音樂。
是了!陡然直起身子,湘靈快步地朝那個角落走過去。殘餘的記憶,排山倒海而來,像幅拼湊得七零八落的拼圖,誘惑著湘靈所有的注意力。
「湘靈,拜託你來一下,我們需要一位串場!」
滿臉雀斑掩不住青春洋溢,那個綁了兩條辮子的女孩,興匆匆地跑來將湘靈拖到一旁嘀咕著。
「我?我……」乍聽到她的要求,湘靈愣了一愣。
「唉啊,你是我們台裡一把罩的高手,快啦,拜託嘛!」
不由分說推湘靈進錄音間,她將耳機戴在湘靈頭上,揮動手指打著拍子,她以眼色示意湘靈,跟隨她的語氣說下去,一旁有人高舉著大字報。
「海洋電台、海洋心聲,從今天起,海洋電台帶領你,遨遊千禧新世紀……」
聽著耳機裡微弱的鼓聲節拍,湘靈輕聲將大字報上頭的語句念完。
「謝謝,謝謝你啦!我的聲音只能在節目裡閒扯淡,只有你的聲音才適合當台呼,對了,你怎麼沒帶你老公回來玩?」
將系統切進音樂播放,那女孩才轉過頭來跟湘靈閒聊。
「我老公……」
想到時而高傲、冷峻,時而和藹、親切的璩傑,湘靈為之語塞。她結婚了嗎?他不是說「曾經」是未婚妻……那到底她跟璩傑是什麼關係?
「對啊,我覺得很奇怪……當然啦,這不關我們其他人的事,只是我很好奇耶……」收拾著桌上的CD片,她期期艾艾說著。
蠕動腳趾頭,感受地板上吸音絨布墊的特殊感受,湘靈摸摸麥克風,在椅子上坐坐,熟悉的感覺,很快地重新回到每個細胞。
「其實,璩先生真的是個很完美的君子,他那麼照顧你,所以我們認為就算他……就算他不能給你名分,但也不會虧待你,結果你要嫁的人,卻是璩先生的弟弟。以前我們就聽說過璩傑是個怪人,現在都什麼時代了,還來『隱居』那一套,好像存心要沽名釣譽似的……」
「你說什麼?」她的話未說完,已經被湘靈給打斷。
瘦削雙手緊緊抓著女孩的手,湘靈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地叫了起來。
「我……這是怎麼回事,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湘靈,當初我們發誓以後要一起住進養老院,想不到你釣到金龜婿,就把我們這些老朋友忘個精光!」語氣中帶著濃濃批判的意味,她對湘靈搖著頭。
「不,我不是問這個,你說我要嫁給璩傑,不、你是說,我本來是……」
「對啊,在製作『金融危機論壇』那一系列專題時,你訪問過璩正道後,就都是他來接送你上、下班,這是全電台都知道的事情。但是,你訂婚時給我們的喜餅,上頭新郎的名字卻變成璩傑。我們都很奇怪,但又不好意思問……」
聞言雙腿一軟,湘靈無知覺似跌坐在椅子上,腦裡迴旋的都是她剛才說的話。
什麼意思?如果她跟璩正道有過什麼瓜葛,為什麼反而會與璩傑訂婚?
一定有誤會!這是第一個躍入她腦海的想法。看著仍盯著自己的女郎,湘靈困難地清清喉嚨,「對不起,我喪失記憶了,請問你是?」
「喪失記憶?這實在說不通,你訂婚那天我去參加晚宴,你還邀我陪你去化妝、試禮服,還有一個叫艾敏的女孩子。雖然那時候你好像很累,不愛說話的樣子,但至少你還記得我們啊!」
「是嗎……我必須好好想一想,對不起,請告訴維廉,我先回去了。」
疲憊地閉上眼睛,當她再睜開眼睛時,只想快些理清這些疑點。
「好、好吧!你沒事吧?你的臉色很難看。」
「沒關係,我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蹣跚地走出海洋電台,亮麗的陽光一古腦兒地揮灑下來,讓她有點措手不及地暈眩了幾秒鐘。
璩正道……璩傑……這兩個人在她生命中,到底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就如同她所失去的記憶,此刻都是她最迫切想知道的答案。
醫院,對,維廉說他爸爸在醫院休養,快想想看,他爸爸在哪個醫院?邊走邊催促著自己,站在紅磚道邊緣,她等著燈號變換,一面絞盡腦汁想著。
遠遠有輛摩托車以極高速蛇行而來,站在湘靈身畔的行人們,全都下意識地往後退幾步,只有想心事想得渾然忘我的湘靈,仍沉浸在一連串的問題之中。
在一陣驚異急呼中,湘靈茫然地抬起頭,正好看到全罩式安全帽下,有對不懷好意的眼睛,筆直向自己衝過來。
好像自己已經飄走似的,湘靈像個局外人般看著所發生的一切,如蒲公英種子被風揚起,她清楚意識到身體騰空飛起,爾後摔落在路旁的草坪上。
後腦袋碰觸到堅硬的水泥地,疼痛使她皺緊眉心。
「小姐,你沒事吧?」看她掙扎著要站起來,旁邊的人趕忙過來攙扶。
「沒事、沒事,我……」瞄著遠去的摩托車,湘靈揉揉腦後腫起的硬塊。
突然間她停下動作,訝異得張開嘴,半晌說不出話來。
清楚了,大部分都清楚了!她是石湘靈,她是連連得獎的廣播新秀,也是各大有聲書積極網羅的錄音人才。
「小姐,你…要不要我們送你到醫院檢查看看。」看到她怪異的表情,旁邊一位媽媽模樣的婦人擔憂地問道。
醫院!聽到這個名詞,湘靈渾身一震,點了點頭,接著在其他人協助下,坐進計程車。
第五章
扶著綁滿紗布的頭,湘靈沿著記憶中的路線,在偌大的醫院裡疾走。
璩大哥,是了,他就在這裡,最敬愛的璩大哥,他……應該還在吧?
看著護理站上的名牌,湘靈難掩滿心歡喜。無視於房門上的「謝絕會客」牌子,以顫抖的手,慢慢推開那扇有若千斤重的門。
「護士小姐,我說過我不想再打針了,把藥省下來給需要的人吧!」
半斜躺在病床上,清瘦的老人望著空無一物的窗外,歎了口氣。
或許是奇怪於沒有聽到回應,他轉過頭來,見到湘靈時,他訝異地望著她。
「小姐,這是我的病房,我想你大概走錯房間了。」調整著手臂上的點滴管,他慢條斯理說道。
「璩……璩大哥……」眼巴巴站在那裡,湘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
往昔那麼幽默、風趣的人,此刻如急速枯萎般委靡,大概只有炯炯有神的雙眸,可以窺見他往日的雄心壯志。
正要按鈴叫護士的手頓了頓,他瞇起眼睛定定地瞅著湘靈。
「你……你是……你,不、不可能,你不可能是……」
「是我,璩大哥,我是湘靈,石湘靈。」
「湘靈?你……你過來一點,讓我看清楚你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