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時局一亂,紛爭必然不斷。而紛爭不斷的結果,也使得上衙門打官司的人數大為增加。打官司的人一多,自然就用得到訟師,因此訟師漸漸出頭,再加上現朝也不像歷代那般遏抑訟師這門行業,遂開啟了訟師的黃金時代。
話說回來,金陵是大明朝兩個直轄市之一,所謂應天十府,應天府真正的領地還不只金陵城而已,更包括蘇州、常江、鎮江、松江、徽州、太平、寧國、安慶、池州等地,是當朝人口最集中,經濟最富庶的地方之一。如此廣大的幅員,產生的訴訟想必不少,自然也就少不了專為人們寫狀紙的訟師。
而在風光優美,左據長江,有盤鍾山的金陵城中,最有名的訟師當屬住在鳳劉公路上的章旭曦,此人年不過二十五,長得眉清目秀,寫出來的文章就像他的姓名一般光燦,儼然就是訟師這門行業中的明日之星,行情十分看俏。
遺憾的是,好景不常。原本無論打任何官司都有如三太子附身一般,永遠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天之驕子很快便發現自己面臨了一個大麻煩。
這天,風和日麗,章旭曦才剛打開折扇,準備好好的欣賞一下院中的風景,不期然聽見下人驚恐的聲音,劃破空氣朝他直撲而來——
「不好了,少爺,不好了!」
下人叫得像又發生戰事似的,章旭曦不由得攢緊眉頭,責罵下人。
「發生了什麼事這麼大驚小怪,不怕別人笑話嗎?」虧他平日教導甚嚴,居然一點成效也沒有。
「對不起,少爺,可小的有大事稟報。」僕人跑得氣喘吁吁,臉色精得像見鬼似的。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瞧你急的。」
儘管僕人一副天塌下來的樣子,章旭曦仍一派悠閒,自信可見一斑。
「稟告少爺,城北方員外那場官司咱們又打輸了。」
僕人帶來的不幸消息,令章旭曦斂起了臉上自信的表情。
他眨眨眼,停下撐扇的動作,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家僕,過了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個兒的聲音。
「你說什麼?」八成是他聽錯了吧,不可能有這種事發生。
「我說,咱們這場官司又打輸了!」僕人重複先前的話。「這會兒方員外正在家裡頭跳腳,說他不該輕易聽信外頭的風聲,找您代寫狀紙哪。」
原來這位姓方的員外,正是金陵城裡赫赫有名的惡紳,平日為富不仁不打緊,還生了一個專惹是非、四處闖禍的獨子,章旭曦這回這場官司,就是為他打的。
「咱們打輸了官司?怎麼會?」章旭曦實在無法相信僕人帶來的消息,他可是號稱「金陵第一訟師」啊!
「是真的,少爺。」僕人也很難相信。「方員外剛才派人通知咱們,說他接到了衙門發出的通知,判定他兒子有罪,此刻方公子已被押往衙門了。」而且奉命還押的捕快還是個女的,看起來好不威風。
僕人這一席回話,當場教章旭曦傻了眼,差點回不了神。
未幾,只見他打開折扇,沉下眼、定下心,從頭思索為什麼會輸了這場官司,越想越覺得沒有道理。
話說這場官司的緣由起於多年以前,方員外的獨子活活打死了一個賣豆腐的男人——李振,李振有個年僅五歲的弟弟和妻子。在案發當時,方老爺就已經買通李振的妻子要她別張揚,並且把他的屍體火化埋葬。街坊鄰居都知道這件事,但由於和李振非親非故,又懼怕惡勢力,因而誰也不敢出面告發。時隔不久,李振的妻子也改嫁了,這事兒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怎知,多年以後,李振的弟弟長大了,竟好死不死地遭到同一個人的欺侮。而他可不像哥哥李振那般好欺侮,成天嚷嚷著要報仇,發誓要給姓方的好看。鄰人一聽急了,擔心李振的弟弟會做出傻事,連忙將他拉到一旁罵他。「你想找死嗎?你哥哥當年就是被那人活活打死,你一個小毛頭,也敢同他鬥?」
當年李振的弟弟只有五歲,嫂子又刻意隱瞞,因此一點兒也不知道親哥哥的事。如今經鄰居這麼一罵,倒是把事情的真相給一古腦兒抖出來。李振的弟弟一聽火了,連忙根據鄰人提供的情況,托人寫狀紙一狀告上衙門,可連告了六次,官府都以時間經過太久為由拒絕受理,一直到最近一次,衙門才接受了他的狀紙,同時也急壞了方老爺。
方老爺就生這麼一個獨子,怎捨得他坐牢?因此連忙準備了一箱銀子,親自送到他這兒來,委託他幫他兒子打這場官司。
想他章旭曦向來以利益掛帥,怎麼可能會拒絕這場官司?更何況放眼金陵,沒有任何一個訟師是他的對手,他自然一口答應下來。
他信心滿滿地寫好狀紙遞上衙門,滿心以為必贏無疑。怎知竟多次被駁回,甚至到打輸官司的地步。
不對啊,這其中必定有鬼!
章旭曦手搖折扇細思量,怎麼想也想不透其中的緣由。
按理說這件案子經過的時日已久,想成功翻案簡直是不可能的事,但對方卻做到了,究竟是怎麼做到的呢?
「你可曾聽方老爺提起,那姓李的人家是請了哪一家的訟師?」雖不願承認自己失敗,但事實擺在眼前,章旭曦只得認栽。
「聽說了,是住在中承街那邊的桑家。」那姓桑的人家三代以來皆以替人代寫狀紙為生,前不久老訟師才去世。
「姓桑?」
章旭曦一聽見這個姓又再度愣住。「你說的這個姓桑的人家,該不會是上次害我們輸了官司的桑致中吧?」
「回少爺,正是桑公子。」
可惡,真的是他!
章旭曦再一次收起折扇,氣得吹鬍子瞪眼。自他擔任訟師以來,從沒輸過,唯一的一次例外,就是栽在此人的手裡。
說也奇怪,住在中承街的桑家,三代雖然都是訟師,可長久以來一直表現平平,怎麼老訟師才剛去世,繼承事業的桑致中甫一上場,便有如吃了大力九一樣,連推帶撞地硬是把他這個「金陵第一訟師」給撞倒在地?
奇怪,這真的很奇怪。
難道說,一山還有一山高,他這個「金陵第一訟師」的寶位,真的得拱手讓人?
章旭曦百思不得其解,在一旁焦慮的僕人也和他一樣想不透,因為桑致中這個人怎麼看也不像是這麼厲害的人物。
「少爺,有一件事小的覺得很奇怪。」僕人把心中的疑問托出,剛好和章旭曦的想法不謀而合。
「哪件事奇怪?」絕不會比他打輸官司還鬼詭。
「是這樣的,少爺。」僕人答道。「小的以為,桑公子頻頻打贏官司是一件很怪異的事,小的曾聽人說過,他這個人不學無術,整日閒逛,滿腦子只想著玩樂,哪來這麼好的才情寫狀紙?」據外頭的說法,桑致中根本是個敗家子,對於繼承父業一點興趣也沒有。
關於這項傳聞,章旭曦多少聽過風聲。
基於大夥兒都是同業,免不了互相刺探軍情,尤其這行又是以世襲為多,每死了一個人,或是平白多出了一個人,都會引來其他同業的注目揣測。所以早在桑致中宣佈繼承他老爹的事業時,大夥兒便摸清他的底,同時會心一笑,私底下認定他不具威脅性。
怎料,這個人人都不看在眼裡的桑致中一出場,就接連打贏好幾場官司,漂漂亮亮地贏得掌聲,和他平日懶散的表現著實不符。
當知,要成為一名傑出的訟師,除了要具備很好的文才之外,還得要有冷靜的頭腦,和求真求知的精神,這桑致中怎麼看都不像是肯用心的人。
這事兒真的很奇怪。
「章福,你可曾打聽到桑致中家裡還有些什麼人?」章旭曦詢問家僕。就憑他『金陵第一訟師」的直覺,他敢大膽猜測這裡頭一定有什麼文章。
「回少爺的話,我聽說桑公於家裡還有個未出閣的小妹,名字叫桑綺羅。」章福回答。
「除了你說的這位姑娘以外,桑家再也沒有別人了嗎?」章旭曦一聽對手家裡居然只有一個女的,眼神不免輕蔑起來。
「據我所知,沒有。」章福再答。「不過,我聽說這位桑姑娘行事相當特別,和一般女於不同。」
「此話怎講?」家僕這句話迫使章旭曦停止對女性的輕視,轉為注意。
「因為一般女子不會公然出現在廟裡持香結拜,還一再提起死人的事。」到底死亡乃人生大事,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哪還會提出來一再討論。
僕人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但章旭曦的興趣反倒被挑了起來。
倒不是說他對桑綺羅這種特異的行為有多讚賞,基本上他就和大明朝所有男人一樣認為既是身為女人,就該裹緊小腳,乖乖待在家裡,不該出門拋頭露面。他之所以感到興趣的理由是,既然這個女人的行為如此怪異,當然也可以躲在某人的背後幹些一般女子不會做的事,比如說——寫狀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