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兒,終於摸索到大門,男子轉動門把帶她走出藏書室。
安妮藉著透過柱廊窗台微弱的月光,終於看見這名男子的真面目。
「我的天啊!」她下意識地大聲驚叫,他活脫脫像是過廳那一幅肖像的臉孔從畫裡跳出來似的。
那名男子看穿她的心思,「現在你對我的身份應該沒有任何疑問了吧?」
「太像了!太像了!」她已經吃驚到了語無倫次的地步。
她的驚呼聲由於沒有阻隔,顯得特別響亮,也驚動了下人,過沒多久,原本空蕩寂靜的屋子登時人聲鼎沸,許多男女僕人拿著燭台來到主屋,屋內頓時變得明亮起來。
當然,他們在見到那一名男子時,驚異之情溢於言表。
「老爺,您什麼時候回來的?」奈德太太即使在匆忙之中,也是穿戴整齊地出現在眾人面前,她的驚訝只維持了一會兒,隨即露出慣有的鎮靜沉穩。「怎麼不寫信通知一聲?我好派約翰駕車去接您哪!」
「我原本住在威廉斯爵士家,他用馬車送我回來。因為我無法確定抵達的時間,所以不想驚動你們。」
奈德太太隨即把眼光轉向一旁的安妮,看到她穿著 睡衣又赤著腳,不解地皺起眉。
「安妮,你怎麼會一個人三更半夜出現在主屋裡?」
她要在主人面前好好教訓不守規矩的下人,免得讓主人以為她怠忽職守。
安妮囁嚅了半天,想不出好藉口解釋自己的行為。
「事實上她是聽到聲響,發現一名陌生人闖進莊園,以為我是竊賊,所以才起身查看的。」他立刻出聲解釋。
沒想到,老爺竟然替她出言掩飾她的不當行為。安妮忍不住仰頭看向身邊的他,明眸裡寫滿感激,不過他卻沒有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奈德太太聞言,嚴厲的表情頓時放鬆了,「原來如此,安妮,你跟其他的人回房去吧。柏西,去點起起居室的壁爐。老爺需要來點食物補充體力嗎?我叫廚子給您拿一些酒來祛寒……」她有條不紊地指揮著。
安妮拿起那本肇禍的書,向一名女僕借了燭火,悄俏地隨著其他沒被分配到工作的僕人回到自己的房間。
克利斯守在門口,當它看見女主人安然返回時,高興地吠叫兩聲,安妮急忙示意它噤聲。
「克利斯,你知道嗎?老爺今天回來了。」她邊說邊搔搔它的頭,「看樣子,老爺是一名喜歡做出其不意的事,但心地不壞的好主人。這幾天你可要乖乖的喔!」
克利斯舔了舔她的手,表示順從。
安妮心想,希望他明天不會記起她的無禮,不然她跟克利斯可就糟糕了。
第三章
巴爾斯莊園的主人似乎忘記前一晚的事,整個早上都沒有傳喚安妮到他跟前。事實上,他把自己關在房間內,下令不許任何人去煩擾他。
安妮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如往常一樣的工作。或許是因為主人回來的緣故,整個莊園的氣氛變得和往常不同。僕人們變得忙碌起來,打掃得更勤快了,廚房的工作也加重,但奈德太太依然指揮若定,彷彿上緊發條的時鐘般的活躍。
根據奈德太太的說法,或許是厭倦了都市裡的交際酬酢,主人打算長期在鄉下隱居。他交遊廣闊,除了同階層的達官貴族外,也結交不少新興的中產階級朋友。他似乎遊歷過許多地方,長期過著漂泊的生活。在倫敦有不少投資和產業,另外還有不少紡織工廠分佈在德貝、伯明罕等地,並與一些朋友合夥在美國與南非殖民地經營礦業,也是「東印度公司」的大股東之一,分佈於世界各地的代理人按時寫信向他報告營虧。他對待花錢僱用的人採取恩威並施的態度,忠誠必有報償,背叛必定嚴懲。
這一切描述,安妮只是靜靜地聽著,奈德太太並不是十分敏銳的人,她只是以一般人的眼光去評估她的主人,對她而言,主人是一個慷慨大方的紳士,那就足夠了。
到了午茶時間,奈德太太走進廚房,找到正在和廚子準備茶點的安妮。
「安妮,老爺吩咐你馬上到起居室。」
「好的,我立刻就去。」
安妮急急忙忙把手洗淨,脫下圍裙,來到起居室。這個召喚代表他記起應該施予她的懲罰了嗎?
她在門口猶豫了許久,才輕叩著門上的拱環,緩緩推開大門。
這個房間佈置得相當精雅,窗前的帷幔都被放了下來,裡面的爐火熊熊燃燒著,布克羅契爵士偃臥在一張躺椅中,腳擱在枕墊上,手上拿著一本書在閱讀。
相較於昨夜微弱的月色,此刻在明亮的火光下,他的形象鮮明得讓安妮相信,只要任何人見過他一面,必對那張臉孔永生難忘。
他的確和畫中人有著一模一樣的五官,只是似乎年長了十歲。他的膚色接近象牙白,閃著相似的光澤;光滑飽滿的前額凸顯了他的智力。他的眼睛既深黑又明亮,即使是最偉大的畫師,也不能描繪得恰到好處。事實上,他的相貌比畫裡的祖先要有威嚴得多。
安妮看得呆住了,完全沒有意識到這麼做是極度無禮的舉動。
他似乎沉浸在閱讀的樂趣當中,完全忽略她的存在,直到一旁的大鐘響了三聲,他才抬起頭來,恰巧對上她的視線。
安妮從出神的凝視當中驚醒過來,連忙垂下了頭,「老爺,請問有什麼吩咐?」
他把書本放在胸前,指了指身旁的一張椅子,「請坐,特納小姐。」
安妮有些不知所措,因為他稱呼她的語調不太像是對一個下人,而是以一種對待朋友的客氣。
「我的名字叫安妮,老爺。」她謙恭有禮地說。
他沒有改變姿勢,顯然這樣很舒適。「我知道,我從奈德太太那裡聽說了你的事,你父親在班斯克村是受人敬重的人物,倘若他現在還在世,你必定不會在巴爾斯莊園屈就這樣卑微的職務。」
安妮沒想到會聽到這番話,吃驚地瞪大眼睛,「我不認為這是卑微的職務,我很高興在此工作。」
「既然你很高興聽我的命令,那麼就坐下吧!我不喜歡這樣跟別人談話,老是要抬頭,脖子很酸的。」他的口氣有些不耐煩。
看樣子,主人擁有喜怒無常而且多變的個性。安妮暗忖。
安妮遵照他的吩咐,拉過那張椅子坐下來,雙手放在膝上。
「關於昨晚的事,我想我該給你一個小小的懲罰。」
布克羅契爵士的語氣有些粗暴,「所以從現在起,你多了一項工作。」
「老爺儘管吩咐。」
不過他並沒有立刻對這一點加以說明。「你應該聽說過,我買下這棟大宅,是為了隱居。」
「是的。」
「我厭倦了城市裡的生活,正確的說法是,我不想把時間浪費在無意義的尋歡作樂上頭。」布克羅契爵士的聲音有些嚴厲。「所以,我打算自我放逐一陣子。」
安妮睜大了眼睛,不解的地問:「老爺,在城市裡不能深居簡出嗎?」
布克羅契爵士聞言怔了怔,隨即大笑起來。
「問得好,特納小姐。」他坐起身來,動作十分迅捷。「很多時候,人都是身不由己,無法勝過環境。但是我選擇遠離它,這算是好的開始吧。」
安妮有些不能理解主人為何要對初識不久的下人提到這種事情。
「然而這不代表我喜歡平淡乏味的生活,我需要生活上的調劑。我打算做一點研究,追溯我的家族歷史。」說著,他把書本放在——旁,「我希望能有一名助手,幫助我完成這個工作。」
安妮發現,主人的身軀比尋常人要高大許多,他的神情嚴肅冷厲,可以看得出來他不是脾性溫和的人。
「老爺的意思是……」安妮明白了他的話,顯得有些意外。
「是的,我認為你很適合,特納小姐。」布克羅契爵土盯視著她的臉,「你必須負責整理資料以及謄寫等雜事,不過這些都是你額外的工作,你必須在晚上來完成它。」
「是的,老爺。」
「有一些資料並沒有放在這裡,你去找奈德太太,她會帶你去倉庫,告訴你東西放在哪裡。」
「是的。」
「我需要勤快敏捷,認真服從的助手。」他的聲調不帶一絲溫情,「你能夠勝任這—份工作嗎?」
安妮立刻挺直背脊,她知道這種「懲罰」,對於她在智識方面的長進,毋寧是求之不得的好機會。「沒有問題,老爺。」
「很好,那就從今天晚上開始吧。」
安妮聞言,吃了一驚,「今天晚上?」
「既然遲早都要進行,早一步開始便可以早一步結束。」
「是。」
「好,現在你可以退下了。」
「是,老爺。」說完,安妮站起身朝他行了一個禮,轉身朝門口走去。
突然,他再次出聲喚住她,「還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記住。」
安妮停下腳步,回過頭來,「老爺,還有什麼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