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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何弦

  豈知,她一開門,便讓眼前矗立的身形給駭得傻了眼。借由一彎殘月餘暉,來者面容讓她不知該怎生是好。

  「姑爺,這麼晚了,怎麼還沒歇下?」暮霞一面強自束斂波動的心湖,一面不失禮數的一個萬福。

  潮生失魂的道:「你家小姐呢?沒睡?」

  暮霞只能守著她的分際,依言回話:

  「小姐還在讀書,不過夜已三更,姑爺若有事的話……」

  沒等她說完,潮生冷冷的瞪她一眼,不耐的道:

  「夠了,這沒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說完,輕鬆的繞過她,推門、關門,動作利落。

  *  *  *

  潮生立於沉香木屏風後,只見她目不轉睛的展讀書冊,裊裊香煙浮動在寂靜的房內,她似乎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

  為什麼就達近在咫尺,她也不能感覺到他?!

  他多想要她一個眼神,一個能銷融他滿腔熾痛的眼神,只有她……潮生陡然發覺他們的距離又豈止咫尺!

  不知怎麼,雲瑛忽覺有一個倔強且執著的目光緊鎖著她的背影。

  驚詫猛地回首張看,終於,看見了——是他。

  雲瑛被他這副樣子驚擾了。這是她所陌生的他。

  「你這人……真是的,進來也沒半點聲息,你是想嚇我嗎?」

  語畢,她一頭鑽回書中。

  潮生不能忍受。在他最需要她時,她究竟當他是什麼?

  他快步移至她的書案邊,雲瑛微微一愣。

  「咦,你這是……」

  她才開口,不料他竟以極迅速的手法,從她手中抄過正展讀的登樓賦。

  「你這是做什麼?把我的登樓賦還我。」雲瑛覺得潮生實在是莫名其妙。

  潮生冷冷嗤笑。

  「登樓?為什麼登樓做賦?不就是念天地幽幽,獨愴然涕下嗎?你會懂嗎?哈哈哈……」

  雲瑛的心惻惻酸楚。這笑意多麼蒼涼!既無奈又無力,恰似登幽州台的一抹魂魄,荒蕪、死寂!

  她望著兀自嗤笑的潮生,柔聲相詢:「你有心事?」

  潮生總算止住笑,以一種異樣的目光瞅著她,如此迫人的。

  雲瑛有點驚駭於他凌厲的眸光,不著痕跡的拉開座椅,順勢往旁一站,自然與潮生劃開一張桌子的距離。

  他彷彿識破她的規避,隨之亦步亦趨的轉至她身畔,就在雲瑛又要躲開時,他迅速攫緊她纖弱皓腕。

  「你這是怎麼了?」雲瑛不知他究竟意欲為何。

  潮生目光緊鎖於她那一張芙蓉面,滿是輕慢。

  「呵,原來你不是沒有心嘛,我還當你的心落在娘胎沒帶出來呢!」

  雲瑛只覺得他神情詭異,不敢以話相激,只能怔怔的望著他。

  潮生略顯狂態,眼瞳盡處有著被逼入窘境的反彈。

  「你更行,你好啊!你是怎生辦到的?你到底有沒有心?你說啊?」

  說到最末,雲瑛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淚光。

  雲瑛是自頭至尾的不懂。他怎對她有這麼多的怨懟?

  「你出師也得有名吧!這大半夜的,你上我這便劈頭就是一頓罵,我是哪犯著你了,你倒是說說。」

  潮生甩開她手,他笑了,聲音彷彿從遙遠的山谷傳來,空洞且孤絕。

  「你無辜?你們都是無辜的,那我所承受、背負的一切都是我活該犯賤嗎?我應該受人冷落,像雙破鞋般,讓你看一眼都不屑,嗯?連你也是這麼看待我?」

  語畢,他將因控訴而扭曲的俊容埋入掌心。

  雲瑛只覺這樣脆弱的潮生牽引她的楚楚柔情。

  「你怎麼了?你能說嗎?我只是聽著。」

  聽到雲瑛溫柔的語氣,他失魂的望進了她那一汪清冽,澄澈的水眸中,他看見一個哀傷的自己,再無障蔽的倒映在一泓清亮波光上。

  「他不是我大哥,我只覺得諷刺,我的犧牲算什麼?我的成全算什麼?我為了一個沒半點血緣的人出賣我最初的情感,我的芊茴……」

  雲瑛微微一震,略微酸澀的啟齒:「你說什麼?」

  潮生癲狂癡笑。

  「我怎麼能將一切視之平常,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人;他掠奪的又豈只是芊茴而己……從小我就只能容讓,容讓他理所當然的霸佔我所該得的一切……連你,本來也該屬於他……我只配得到他不要的嗎?」

  雲瑛微微暈眩,她幾乎要不認識眼前這個男子。

  自幼的一幕幕全鮮明如畫,潮生仰臉長笑,兩道淚順著臉龐滑落。

  「他不是我的親大哥,不是……我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麼不論我做得再好,仍換不到爹娘更多的關注,不管我做得多好,就只換來放心二字,再無其他!」

  雲瑛想起自己。原來他與她都是一樣的……

  一時情動,緩緩伸出手輕撫潮生緊揪的眉心,柔聲:

  「都過去了。」

  潮生忿忿不平的控訴:

  「你要我怎麼算了?是他的存在讓我糊里糊塗的失去我應得的一切,不說芊茴,就連織造之位他都要和我爭……」

  潮生哀哀的望著她。

  「我不能明白,我才是他們的親生子啊!為什麼爹寧可去扶持一個沒半點干係的人,卻不正視他嫡親的兒子?」

  雲瑛殷殷的望著他,水眸中儘是柔情。

  「你爹仍是偏袒你的,他對你滿是恨鐵不成鋼的嚴父心思啊!他真正培植的繼承人其實一直都是你,只是表面上降了你的寵愛,那是在保全你。你爹為什麼總安排你上京代為述職?為什麼對你總有諸多要求?為什麼早早讓你面對龐大的織造署雜務?他這不是偏疼你,又是什麼?」

  潮生如大夢初醒般的直愣愣看著她,心一時狠狠抽痛。他一直以來的不平,怎知竟是父親對他的偏袒!

  再沒如現在這般的悲喜夾雜,自小到大的委屈,彷彿籐鞭鞭笞他的心,颼颼生疼。

  他再不能抑止的涕淚泗流,哭自己的自以為是,哭這二十幾載近似嘲弄的埋怨

  「我不想被選上,為了這一切,我的心不時受著苦,有人知道嗎?我什麼都不知道,莫名其妙的不受重視,必須承受一些本不屬於我的痛苦?!我只想有人愛我,我不配嗎?連芊茴都不要我。」

  雲瑛的心有一瞬的抽刺,就聽他眼帶迷離的娓娓低語:

  「是芊茴,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楚楚可憐的來投奔避難。一個下雪的早晨,我看到了她……」

  「既然如此,你做什麼娶我?」

  潮生以右手撐著額角,慘澹一笑。

  「我只能這麼做,因為芊茴的心自始至終都只有寧生一人,我連分一點碎屑都只是傻想癡盼!我只能完全退出,連爭的餘地都沒有。」

  雲瑛真佩服自己怎麼還能面不改色的聽他說著對另一個女人情感的成全,多好笑,自己竟是他為成全另一個女人的幸福所附加的贅物!

  是怎麼樣深沉的情意,讓他甘心用一生的愛情作為賭注,還是在明知會輸得一塌糊塗的情況下?

  潮生繼續自顧自的說:

  「我只能用如此卑微的方式,讓她一輩子忘不了我。我愛她並不比寧生少一分,她為什麼就是不懂我?」

  雲瑛不想再聽。她可憐他,卻也自憐,他真當她沒有任何感覺嗎?

  雲瑛背過身,淡淡說道:

  「我累了,有話改明兒再說吧。」

  潮生不理她的逐客令,一個擁抱,從後將她攬於胸前。

  雲瑛以手扳離他的懷抱,斜睨著他。

  「你這是做什麼?我不是你念茲在茲的女子,你不覺得這是妥協、委屈嗎?」

  「雲瑛,我只剩下你了,我已經這麼狼狽,你不能捨下我。」

  雲瑛顫抖難止,由腳底泛上的是一圈圈的寒意。她只是他不得已的選擇嗎?她只是他沒得選擇的選擇……

  雲瑛惱恨的怒視著潮生,不能自控的痛哭。

  「你有什麼好埋怨的,你懂得什麼才是真正的羞辱嗎?你的死活無人理會,你的生活無人過問,比一隻小墨猴還不如的任人訕笑、怒罵,親生爹親不記得你的名字,甚至隨便一個狗奴才都可以欺負你……你懂不懂?你可曾想過我?你要我懂你,你又懂我多少?你才沒有心……我為什麼要接受你這樣的羞辱?你放不下阮姑娘,又何必來招惹我?我禁不起,你走吧,」

  說完,雲瑛的臉龐已是滿淚痕,她抽搐著,難以平息過於激動的心緒。

  潮生震訝於自己的口不擇言。他早就不再對芊茴傾心,為什麼會左一句芊茴、右一句芊茴?難道他想借此多得一點雲瑛的憐惜?!

  但是他卻忘了,他這麼說,雲瑛情何以堪!

  潮生的心揪得疼痛,因為她的過去。他雖早從陸風恆處得到早年她寫的日記,但真由她口中說出真相,還是令他惻楚生疼!

  雲瑛揩了揩眼淚,轉遞給他一朵既尷尬又難為情的微笑。

  雲瑛略微客氣且疏離的一個欠身。

  「我想你也乏了,回去吧。」

  潮生的心在吶喊。為什麼要避開他?一切仿若一碗走味的隔夜茶……

  他不能放手,這一放手,或許他一輩子都再不能接近她!

  他上前一把握住她手,右手撐起她細緻的下顎,逼迫她與他眉眼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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