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笑。「我想妳。」
「我不想你!」
他凝視她。「真的嗎?」
她別開頭。當然是假的。她想他,無時無刻。他的眼睛、聲音、笑容、像風一樣難以捉摸的性情、厚實溫暖的懷抱……但是,她沒有辦法忘記,當他發現「羽化」時,那個一點情緒也沒有的陌生語調。
彷彿,那塊琥珀是唯一重要的東西。彷彿,她只是一個附屬品。
她抬高頭,筆直望進他的眼睛。「我還在生你的氣。」
「我知道。」
「那你不是應該拿把鮮花什麼的來,」她抿著嘴。乾澀地問:「跪在地上哀求我的原諒嗎?」
「這樣妳就會原諒我?」
「不會。」她聳肩。「不過,這樣我的心情會好一點。」
「不,」他伸出手,將她落到頰邊的黑髮挽回耳後,低聲說:「這樣妳會更不開心。」
她知道他說的沒錯……她最恨他這一點:他把她的個性摸得一清二楚,從來沒有錯過……他說的沒錯,她不會因此而開心的,但是,存在胸口這個悲傷的空洞,她該拿什麼來填補?她真的能夠忘記那一句話嗎?那個冰冷、不帶半點感情的聲音?
它是「羽化」。我不可能弄錯。
「對不起。」他望著她,輕聲說:「我不是有心的。」
望著那雙深邃的眼,鼻子突然一陣酸……她知道他不是有心的,但是她忘不掉,就是沒有辦法叫自己忘記。
他真正在乎的,到底是什麼?她難道要抱著這樣的懷疑,就這樣跟他在一起?如果,她一輩子都不能原諒他呢?他為什麼不能再更討厭一點?
為什麼她要愛上這個可惡的男人?
她低側過頭,避開他放在自己臉頰上的手。
「新羽……」
看到他臉上一閃而過的痛苦,她硬下心腸,不打算理他。他活該。
輕聲長歎,突然,他轉變了話題。「妳在忙什麼?」
她不確定地看他一眼,躊躇半晌,才開口:「調查。」
「調查?」
她又遲疑一下。「我們去走走吧。」說著,她一邊邁開腳步,往附近的公園方向前進。
他跟上來,長腿配合著她的步伐,安靜地定著。
午後的住宅區,聽得見遠處托兒所傳來的風琴聲音,還有孩子們的嬉鬧,遠處有一兩個年長的老人繞過巷道轉角,消失在視線盡頭。
終於她找到了足夠的勇氣,低著頭,右手滑上被衣袖覆蓋的左腕,不自禁地輕輕顫抖。「你知道……割腕要割多少刀,才能見到動脈嗎?」
「新羽?」
「這道疤……」她吸口氣,勾指拉開袖口,露出猙獰的暗紅傷疤。醜陋的紅痕,像是好幾條扭曲的蠕蟲,附在白皙的腕上,貪婪地吸吮鮮血。「是我十五歲那年,自己割的。」
他停下腳步,目光變得凝重。「為什麼?」
「我跟你說過,我媽媽是因為我爸爸外遇的關係,所以自殺。」她不看他,努力將情緒抽離自己的聲音。「她在我十八歲那年吃了過多的安眠藥過世,我……」她吞嚥一下。「是我發現的。」
他伸出手。她往後退一步。
「不要。」她搖頭。「聽我說完。」
他沉默,然後歎氣。「說吧。」
「在那之前,其實我媽媽已經試過很多很多次,藥物、投河、割腕、上吊……所有你可以想像到的方式。而每一次,都被搶救回來。」她停下來,重新控制住發抖的聲音,才又開口:「你知道,人第一次自殺,會得到重視,但是次數多了,其它人也會麻木。到最後,我爸爸甚至已經不再在乎媽媽是否再次嘗試。有一次,媽媽坐在陽台的欄杆上,樓下的人圍了一圈,連消防車都來了,我急著打電話,聯絡在工作的爸爸,電話接通了,他卻只是說,隨她去吧,他沒有力氣再管了。」
「我恨他,我好恨他。」激烈的言詞,她的語氣卻是出乎尋常的平淡。「我知道他累了,我知道不管這一次是不是成功阻止了媽媽,她還是會試下一次、再下一次,一直到她終於成功為止。可是、可是……」話尾逸去,紅潤的唇抿出一個自嘲的角度。「不知道為什麼,有一天我突然想,如果自殺的人換作是我呢?他會不會更重視這個家一點?」
「新羽?」
「我試了,差點成功。爸爸也回來了。」她舉高手,讓那道愚蠢的印記更清楚地暴露在他的眼前。「但是,結果卻毀掉了整個家……不,那不是我的錯,那個家本來就不曾完整過。」
他伸手,溫柔地握住她的手腕,貼到他的臉頰旁,嘴唇輕輕印上疤痕。她閉上眼睛,不願意承認心底湧現的溫暖波動。
「……在醫院裡,我躺在病床上,昏昏沉沉地聽見爸爸和媽媽的爭執。」她放輕聲音,繼續說:「你知道嗎?送我到醫院的人,竟然是爸爸……他那天意外提早結束應酬回家。我聽見媽媽在大聲指責他、歇斯底里地嘲笑他,說那是他的報應、是他一手毀掉了這個家,不讓他進門來看我。她說,我割得太深、流了太多的血,一定會死的。」
他深吸口氣,左手慢慢搭住她的肩膀。她遲疑一下,投入他的懷裡。
「她不愛我……媽媽根本不在乎我。」她以為這個事實已經不會再刺痛她,卻察覺到溫熱的淚水還是在眼眶凝聚。她用力抱緊他的腰,把臉埋進胸膛。她好冷、好冷。「對她來說,我只是她的報復工具,報復爸爸對她的不忠……她早就知道,我計畫在那幾天自殺,卻故意出門,好用我的死來懲罰爸爸。」
他的手臂收縮,全身的肌肉繃得死緊。
過了很久,她深呼吸,靜靜地說:「我不恨她。很奇怪,我從來沒有真正恨過媽媽。她不愛我,但是我不恨她。自殺,是我自己的決定,愚蠢的決定,不是她的錯。她沒有說過什麼來鼓動我的念頭。相反的,爸爸很重視我,我知道。他不愛媽媽,卻很愛我。但是,我卻沒有辦法原諒他。」
他靜默許久,沒有說話。
「……這幾天,我在大樓裡,找過很多人,問了一些問題。」
他頓一下,似乎下太明白話題的方向。「什麼問題?」
她沒有直接回答。「孟傑,你到過姑姑的公寓嗎?」
「沒有。池姐跟我們一向只在『曉夢軒』碰面而已。」
「寶兒也沒有……只有文忠哥去過一次。雪君姐當然去過。池昆良……應該更不可能。姑姑好像是一個很重視隱私的人。」她喃喃地念著,然後又問:「那你知道,我住在幾樓?」
「不知道。」
「八樓。」
他低頭皺眉,看著她。「所以?」
「雪君姐跟我住在同一層樓。」
他沉思地撫摸下頻,還是不明白她的問題有何意義。
她深呼吸。「孟傑,雪君姐不是自殺的。」
「新羽?」
「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相信』,」她的嘴角苦澀地抿緊。「雪君姐絕對不是會自殺的那種人。打算自殺的人,不會是那個樣子。孟傑,她是被謀殺的。」
他訝異地看著她。
「我想,」她望著他意外的表情,聲音裡帶著悲傷的恍惚。「或許,這就是姑姑把『曉夢軒』交給我,真正的用意。」
第九章
關於謝雪君的死亡,在找不到明顯的他殺動機與事證,和家屬也不排除死者可能尋短見的情況下,警方最後是以自殺結案。
千山集團與國有財產局的訴訟,因為複雜的政治因素,案情非常敏感。身為千山集團的代表律師,謝雪君這幾個月來,一直承受著來自各方的關切,而上個月底新的證據出現,案情急轉直下,千山集團在法庭上從優勢立時轉居於劣勢。種種的狀況,在其它人的眼裡看來,謝雪君的確有可能因為工作的沉重壓力,而興起了輕生的念頭。
但是,她認識的雪君姐,是不可能因為這種事情自殺的。
疲憊是一定有的,她看得出來,謝雪君在那幾個月確實累積了不少的工作壓力,但是……自殺?
捨棄自己的生命,對於某些人、在某些人生的低潮期,或許是很容易,卻也不是每個人,不是那麼簡單就可以作出的決定。
她……相信謝雪君。她知道的雪君姐,獨立、自主,總是帶著溫暖的微笑、總是嘮叨、總是陪著她努力找出解決問題的方法,即使沮喪,也能很快地振作精神。
謝雪君,絕對不是會這麼輕易認輸、輕易放棄生命的人,特別是在這種勝負仍在未定之天的情況下。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的。
抬起頭,從櫥窗透進來的陽光耀眼。天,已經放晴了。「文忠哥。」
「啊、啊?」鄧文忠抬起頭。「有、有事嗎?新羽小姐?」
「晚上還是要麻煩你看一下店面,我有點事。」
「喔,好、好。」鄧文忠遲疑一下。「不、不過,新羽小姐,妳這一陣子……好像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