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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梨陌

  他打呵欠,一邊結束電子郵件作業,關上計算機,起身走動。「他是這麼說過,不過我沒去。」

  「我聽得出來。」莊庭婷諷刺地說:「幹嘛?有什麼大事忙嗎?有人出錢請你出國,你不去?」

  「沒事,只是懶。」他微笑,走到沙發旁,頑長的身軀筆直倒下。「我找了些資料,然後幫他看中的那幾件東西估了價錢。結果怎麼樣,要看他自己決定。找我陪他去,也只是求個心安。他早就打定主意了,我沒必要跑這趟。」

  「幹嘛跟錢過不去?」

  他懶懶地躺在沙發上,望著天花板,思考同樣的問題。

  就像庭婷說的,免費的機票食宿,去了,Richard說不定還有用得著他的地方,絕對不只在拍賣場上買那幾樣東西而已……他沒有道理跟錢過不去。

  但是,他不想離開台北。

  這一個星期,他一次也沒有見到「她」。他在等,等她的決定。

  不讓自己踏進「曉夢軒」,已經是他忍耐的最後極限;離開了台北,萬一她找他……

  她會找他?他想得真美。他自嘲地閉上眼睛。那個頑固的女孩不可能先讓步,特別是在她認定他只是因為「羽化」而接近她的時候。

  「羽化」。追尋了許久的蝴蝶,出現在他的眼前,他卻沒有太多的感覺,相反的,他一直記掛的,是她的反應。

  「……你是為了『羽化』而來的。」

  這一個星期,那個冰涼的聲音一直在他的腦中迴盪,像夢魘一般,不肯離去。胸臆間有一股隱約的不安,愈來愈強烈。

  終於,他找到了「羽化」。但是他要因此付出的代價,是什麼?會不會他失去的,是更重要的東西?……該死的!他失去了她嗎?

  眼睛驀地睜開,牙根不自覺收緊,眸色隱隱漾深,他深呼吸,再次壓下這個不受歡迎的念頭。

  「幹嘛不說話?」莊庭婷等不到答覆,繼續說下去:「不過你在台北正好,過兩天公司要辦個PARTY,你來不來?」

  「不。」他想也不想地拒絕。「那種場合,我去做什麼?我已經不是貴公司的員工了,記得嗎?」

  莊庭婷不耐地歎氣。「你先聽我說完,Derek,這次不一樣,公司要推出明年新的系列,找了幾個國外的設計師來……Jean-PauI你知道吧?他也要來……」

  「庭婷,」收拾了浮動的情緒,他溫聲制止前妻興致勃勃的敘說。「我不去。」

  「Derek!」莊庭婷生氣地大叫。「你知道這個年頭什麼都要講人脈、講名氣的!你不偶爾出來露個臉,誰管你在什麼鬼期刊寫了多少文章?!誰管你曾經是最年輕、最被看好的鑒定師?你到底要在那間公寓躲到什麼時候?你都三十二歲了,也該替自己打算打算了吧?」

  「我知道,」他笑。「不過,庭婷,我對我現在的生活很滿意。」

  電話那頭沉默了許久,他幾乎可以聽見那股尖銳的怒氣。

  名利,曾經是他追逐的目標,但是現在,他已經不需要這些。

  錢,他已經賺夠了,幾年來的積蓄,足夠他即使不工作,也能過著好一陣子優渥的生活。

  名氣,只要他還能精確地鑒別出寶石的好壞,自然有人會記得Derek  Hu這個名字。才能,並不是會隨著其它人的褒貶增長或消失的東西。而且到了某個程度,太過張揚的名氣,除了增加困擾,也只是滿足個人的虛榮,並沒有其它用處。

  就像庭婷說的:他已經三十二歲了,應該替自己好好打算打算了……打算一種自由的生活、真正的「生活」……而這些,他那位前妻顯然無法瞭解。

  分開的人,已經走向不同的道路,再也沒有辦法回頭。

  「算了!我根本在對牛彈琴!」莊庭婷不悅地說。「上次請你幫忙的事,我已經開好了票子,你要過來拿嗎?還是我請秘書匯進你戶頭?」

  「不用麻煩,我有空過去拿就可以了。」他微笑。「謝謝。」

  她沉默一下,突然轉變話題:「……最近,有幾個人要約我出去。」

  他眨眨眼睛。「那不錯啊。」

  「哪裡不錯?」莊庭婷冷哼。「一個個不是禿頭,就是胖子、老頭,有沒有搞錯?我才三十歲而已,在健身房裡都還有人要跟我搭訕,怎麼有膽子來追我的,都是這種貨色!」

  「對象是點石齋珠寶公司的執行總裁,一般人當然不敢輕舉妄動。」他一本正經地告訴她:「沒有三兩三,豈敢上梁山。」

  「去你的!」她啐他。「反正不關你事,你當然可以說風涼話。」

  他咧開嘴,輕笑兩聲。

  話筒那頭又停頓一下。「John說……他喜歡我。」

  「John?哪個John?」

  「你還認識哪個John嗎?」

  「Johnny?」

  「你們到底多久沒見面了?要想這麼久?」

  他只是一時反應不過來。John  S.  Myrdal是他的大學同學,比他大三歲,地質學者,在奧勒岡一間私人研究機構任職,有一頭漂亮的金髮,兩三年前全部禿光了。因為他的關係,自然跟庭婷認識,不過John跟庭婷……

  「我不知道你們很熟。」終於,他乾澀地說。

  「Derek!」

  他搖頭笑。「那很好啊,Johnny人還不錯,妳如果喜歡他的話,可以跟他交往看看。」

  莊庭婷沒有接口,陷入沉默。

  「庭婷?」

  「算了,你這個沒良心的傢伙。」電話那頭的聲音明顯露出不悅。「我本來還想,聽到這種事,你至少也應該會吃一點醋吧,結果,竟然這麼乾脆!Derek,我們真的結過婚嗎?」

  「庭婷,」他歎氣。「我們離婚都好幾年了。」

  「現在看起來,離婚是對的。」莊庭婷冷冷地說:「你根本沒有愛過我。」

  他搖頭,不想多說。這是老話題了。

  「你老是說我是為了爸爸的公司跟你結婚,」女人的聲音低落下去,帶著一絲落寞與怨氣。「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如果不喜歡你,世界上的珠寶鑒定師這麼多,我幹嘛挑上你?幹嘛離了婚,還老是一天到晚纏著你?我事情多得要命,要經營公司的!你以為我很閒嗎?Derek,你要公平一點!」

  「庭婷,都過去了。」

  「還沒過去,我今天一定要說個清楚!」莊庭婷拉高聲音,頑固地說:「我就要跟別人在一起了,才不要拖一條不幹不脆的尾巴留在後面!」

  「好,那妳就說吧。」他笑。「我洗耳恭聽。」

  「貧嘴。」莊庭婷嘀咕著說:「反正,你這傢伙就是這樣,看起來一副吊兒啷當,什麼都無所謂的模樣,結果比誰都固執。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除了你的自尊以外,別的都可以不要。」

  他不說話。前妻說的這些,都是事實,似乎沒有什麼好爭辯的。

  「我不管你相不相信,你給我聽好,Derek,我說最後一次:我不是……不只是因為爸爸的公司才跟你結婚的。我是因為愛你,才會嫁給你。」

  他輕喟。「庭婷,妳說的這些,我都知道。」

  「但是你從來沒相信過。」莊庭婷冷冷地說:「你們男人的腦袋,就跟水泥一樣,敲都敲不開。」

  「……女人的腦袋也是。」他喃喃地說。

  「你說什麼?」

  「沒什麼。」他突然發現,他和前妻之間的狀況,跟自己眼下的困境有多類似:信任、懷疑、自尊、愛情的雜質……人,果然沒有辦法從過去學到教訓嗎?他露出苦笑。「庭婷,妳知道我們為什麼分手嗎?」

  電話那頭突然安靜下來。「……當然。」

  「說說看。」

  莊庭婷發出一聲短促的笑聲。「因為,我們兩個,誰都不願意做先低頭的那一個。」

  ☆☆☆☆☆☆☆☆☆☆  ☆☆☆☆☆☆☆☆☆☆

  轉回頭,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個男人佇立在大樓外的行道樹下。簡單的T恤牛仔褲,隨意的站姿,雙手自在的勾住牛仔褲口袋。

  她站在原地,動也不動,看著他略寬的嘴勾起熟悉的笑,突然感覺到眼睛一陣酸澀。

  七天,他已經七天沒有出現了。一出現,竟然是這種一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的模樣。

  可惡!

  深呼吸,她站在門口,等他走過來。

  「我剛剛到『曉夢軒』,」熟悉的渾厚聲音帶笑。「鄧哥說妳這陣子很忙,不在店裡,叫我來這裡看看。」

  抬起頭,看見那雙深邃的眼定定凝望著她,聲音聽起來輕鬆,眼神卻帶著一絲謹慎,似乎在探索什麼。她感覺到心裡有些什麼東西不爭氣地在融化,右手悄悄緊握成拳。「……你來做什麼?」

  「來看妳。」

  「看我做什麼?」她冷聲問,不肯輕易放過他。「你不是說,要我好好想想什麼叫『信任』嗎?你來找一個不相信你的人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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