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在跟蹤我?」耐著性子,他又問了一次。她再給他扭捏下去,他就直接將她弄成跟她頭髮一樣的麻花卷!
「我……沒有。」她細細地應著,然後很快地卸下竹簍,拿出油紙包,裡頭兩顆白胖胖的肉包子還冒著熱氣、白煮蛋滾圓滾圓的好不晶瑩可愛。
她遞給他,「給你。」
他不接,將頭撇到一邊。
「你不喜歡吃嗎?我包的肉包很好吃哦!而我煮的蛋,裡頭都還沒有熟透,半濃稠、黃橙橙的,我阿爹最愛吃了。你肚子不餓嗎?還是你要吃魚?我抓魚很行的,我也很會烤魚。」她急急地問他。
「我不要吃肉,也不要吃魚。」他立刻說。看了兩顆滾圓的蛋一眼,又說:「也不要吃蛋。」
「那你要吃什麼?水果你也不吃,難道你要現煮的素菜?」她有些為難,要在山裡馬上烹煮可不容易。
「我什麼都不想吃。」
「那……你想幹嘛?」她心裡打了一個突,莫非他想吃人肉、吸人血?她舉起自己的手臂嗅了一下,沒有什麼汗臭味,可也不像他一樣有那麼高貴清雅的香氣,吃了她,他可委屈?
她抬眼覷他,只見他模樣無聊地左顧右盼,然後說:
「都是些無趣的事兒!」
原來他不想吃她!她似乎有點慶幸又有點失望,傳說中的山鬼是含睇宜笑的,可是他始終面無表情。之前沒見到他,就好想見他;現在見到他,又好想做盡討好的事來讓他展顏歡笑,這樣的心情她從來沒有過,若要算的話,也只對阿爹跟死去的娘親,只要他們好,要她做什麼都可以。
就是對他,她也有同樣的心思。
「你想做什麼?」她又問。
「我要躺在草地上,曬太陽、吹山風、看月亮跟星星,等一天結束。」
「跟……昨天一樣?」
「每一天都一樣。」
她心中暗忖,這不無聊死才怪呢!
想歸想,她還是在他身邊坐下來,她不敢看他,只有偷偷的呼吸包圍過他的空氣,把它們都吸進自己的肺裡面,然後偷偷地傻笑。
如果能每天坐在他的身邊,感受他的呼吸、心跳,一定很幸福。
啊!心跳?
她驀地轉頭,盯著他看,良久。
「你一直瞧著我做什麼?」他算很忍耐的問。
「你……是山鬼吧?」
「山鬼是什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羅,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她立刻把阿爹對她說過的故事背給他聽。
「那是什麼?」他聽不懂。
「傳說山鬼是山裡的精氣生成的,長得很美很美,時常在深山中出現,魅惑過往的行人。因為他一個人孤苦無依地住在幽暗的竹林裡,終年不見天日,所以一直想要有個伴兒。」
她好同情山鬼,他如杜若一般芬芳,吸食山林的精華,飲自然湧出的泉水,累了便在松柏蔭下休息,如此孤芳皎潔,為何會沒有伴呢?
「山鬼就是鬼吧?我看他魅惑行人是要騙去吃吧?哪有你想得那麼美好!」
不小心讀了她的想法,讓他很不以為然,對於自己被當成是山鬼,他更是大為不滿。
「他是寂寞……」她小聲地反駁,不願詆毀山鬼的美好。
「他是肚子餓!」他斬釘截鐵,不容反駁。
「你自己不也是山鬼。」她嘟嘟囔囔地翹起嘴。
「又錯!」
「哪有錯!你明明……沒有……而且……就算錯,也只猜錯一次,哪裡有又?」
「我沒有什麼?你有的我沒有,那是我進化幾千萬年了;我有的你沒有,那是天經地義,因為你落後、你低等、你處處比不上我。」
他在說什麼她不太懂,可是……「我是女、你是男,我根本沒有意思要跟你比。可是你說我落後、低等、處處比不上你,我是不大服氣的。我是沒有你漂亮、沒有你香,可是我會燒飯、洗衣、會抓魚,還會許多你也許根本不會的事!」偷瞄了一下他的手指,白晰、修長又細緻,肯定連一桶水也沒挑過。
「我懶得跟你講,像你那麼蠢的腦袋,講一千年你也不會懂!」
「我是不聰明,可是、可是,我知道是人……都會有脈搏的,有脈搏代表有心跳、代表一個人還活著。換句話說,活著的才是人,也就是說,當我發現你沒有脈搏就表示……」
「我不是人?」他輕輕地說。
「對了、對了,你真是聰明,我話講得那麼迂迴你還能一語說中耶!」
「我也沒說我是人,起碼,是跟你不一樣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她連連點頭。「因為你的眼睛、頭髮,就跟一般人大大不同,是好奇妙的金色,就像金色烏鴉的翅膀。」
「你見過金色烏鴉?」
「那只是比喻啦,金烏指的就是太陽。」
「是嗎?」他看著太陽,太陽是G2型主序星,在恆星裡算中等,跟金色的烏鴉有什麼關聯?看來她不只蠢,還很會胡思亂想。
「是不是因為你跟一般人不一樣,所以你才不下山?」
「是不是你跟別人不一樣,所以你才上山?」
她的心陡然被刺了一下,手指不自覺地撫上左頰,蓋住那一片青色的陰影。
「怎麼不說話?」他不討厭聽她說話,她的聲音細柔,滿適合催眠的。
「也許……是吧。」她小聲地說。
「是什麼?」他懶得猜心,陽光暖暖的讓他合上了眼,遙遠的家鄉沒有太陽的溫度,人工的冷凍睡眠從來不曾令他有這種自己想要睡覺的慾望。
原來,可以自己想要睡覺是這麼舒服的事啊!
「跟別人不一樣。」她的話飄過來,像細絲般,讓快要進入沉睡中的他有一點無法意會。
「跟別人不一樣有什麼不對?有什麼不好?」說完這句話,他就昏沉沉的睡著了。
「有什麼不對?有什麼不好?」看著他沉睡的臉,她喃喃地重複著他的話。她沒有想過有什麼不對跟不好,只知道像她這樣跟別人不一樣就是不對、不好,從小到大,她一直是這樣覺得的。
第二章
「小那,妳最近上山都待很久呢!」童大夫有些憂心的說。以往小那上山,黃昏即回;現在非要星空滿佈,她才歸來。
「阿爹,對不起,我貪看山上的美景,流連忘返,誤了時間,沒趕回來給你燒飯,真是對不住。」
「阿爹不是煩這個,難道爹沒手沒腳,不會為自己張羅飲食嗎?何況你在上山之前,都會為我煮好飯菜,我也不過是加個熱而已。我只是擔心你,夜晚山裡野獸出沒,總是危險。」
「阿爹,你放心,我沒有入深山,不危險的。要見也只有山鼠、野兔或小鳥、蝴蝶,它們見了我反倒要怕。」
「唉,你這女兒,阿爹看你是千般好、萬般不捨,可女大不中留了呀!」毫無預警的,童大夫突然冒出這句別有所指的話來。
鏘!童舒那手中的鐵鍋落了地,心裡怦怦地猛跳,她回過頭看著童大夫。
「阿爹……」不要啊!她心中無力地掙扎。
「阿春這孩子你曉得吧?」
她木然地點點頭。牧牛的阿春,唱起歌來嗓音很大,有著黑黝黝的皮膚,笑起來會咧出一口不甚白、也不太齊的牙齒,老愛衝著她叫那姐姐、那姐姐的。
「他家裡雖沒什麼錢,人卻勤奮可靠、老實得緊,別看他小你兩歲,都要廿三了,光是不嫌棄……就夠有心了。」童大夫低下頭,不敢看女兒的臉。他不想說這種話,心裡也不做如是想,可話總得說重些,小那才聽得進去。
「他不嫌棄我是個廿五歲的老姑娘,不介意我的半邊臉、嫁過人還坐了回頭轎,這樣不嫌棄,我就該結草啣環,把一生都給了他嗎?」她幽幽地說。
「小那……」
「阿爹,第一次你要我嫁人,我從了;被休,我也受了。我沒怨過、沒恨過,只是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想要什麼?你告訴過我,歲既晏兮孰華予,那個人呢?我要的不只是相伴一生、奉獻一生的伴兒呀,我要的是可以讓我感到生命美好的人!如果這一生我找不到,我寧可孤獨終老。」
「小那,阿爹老了,終有一天,你會變獨自一人,阿爹不放心啊!孤獨終老不是表面說起來這麼容易的事,生、老、病、死都會來到,死並不可怕,而是老來身體不便,生了病沒人照顧,那才真的可怕!」
「我知道,可我真的不愛阿春,我當他是弟弟啊!」童舒那歎了一口氣。如果可以,她想陪著那人,能陪多久算多久,哪怕她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哪怕他不吃、不喝只會睡覺,只要能陪著他,在他消失之後立即死去她也甘願。
但是這些話、這個人,她都不敢跟阿爹講。他不怕跟別人不一樣,可別人會怕他的不一樣,好一點也許躲他,但也有可能把他當鬼剷滅掉。
他究竟是什麼?她始終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