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著惡童纖弱的身子,他倏然騰飛起。片刻後,他將視線鎖住宅院深處蛛網糾結的一間柴房。
瞳子冷瞇了瞇。
很好,這會是個審問小賊的好地方!
童雅惜知道自己又在作夢了。
同往日般,這個夢依舊難以掙脫,即使她知道,這只是個夢境而已。十歲的她哭哭啼啼地離家出走。所謂的離「家」,並不是她自己的家,而是她未來夫婿慕朝陽的家。
兩年了。她在慕府住了兩年了,相依為命的爹死了,可以聽她說話的老驢也死了,她沒死,卻莫名其妙、無法抗拒、依了所謂的天命,成了人家的童養媳婦兒。
甚至沒人問過,她願不願意?
她原是逼自己要乖乖認命的,加上慕家二老對她有恩,住在慕家有吃有住又有夫子教她唸書,她是該滿足了。
怪她自己貪,老想著要得到「那個人」的肯定。
偏偏她再如何努力、再如何乖巧聽話,都無法讓她未來的夫婿滿意。他不滿意就會讓她不安,似乎自己早晚都會被逐出這個家門。
「你到底要我怎麼做?」
就在剛才,童雅惜抽抽噎噎哭問慕朝陽。
「妳去死吧!也許這樣我就會比較喜歡妳一點點了。」
無論何時,這男人的嘴總是可惡得理直氣壯。
於是,她哭哭啼啼地離家出走了。不單出走,她是真心想死,如果她的死能讓兩人同時擺脫天命,那麼又何嘗不是好事一樁?
可在死前,她還有個心願。這兩年她在慕家攢了點小小的積蓄,她希望能將這微薄的財產給需要的人,然後她再去死。反正這樣的小錢慕家看不在眼裡,可或許她能救一條活命,一條死命換一條活命,她算是對得起菩薩了。
她窮過、苦過,明瞭捱窮的無奈,於是她想到了「餓鬼胡同」。
雅惜小時候和爹爹曾在「餓鬼胡同」裡住過幾年。「餓鬼胡同」裡沒有餓鬼,只是人在窮困潦倒時,實是比餓鬼還不如。
十歲的小雅惜哭哭啼啼地走出了慕府,門口的侍衛們見狀只是搖頭沒攔阻。誰都知道這小小童養媳三天兩頭就要被他們那跋扈任性的小少爺整哭,讓她出去散散心也好。
雅惜來到餓鬼胡同,穿過了亂巷,找到了一幢破土屋。在屋前,她看到了她這輩子所見過最髒、最窮、最落魄、最可憐的老人,然後她伸出了軟軟小掌,將她所有財產奉上。
「老爺爺,這個給你!」她用著稚嫩嗓音說道。「不太多,卻是我的所有。」
老人撥開亂髮雜須才能睇清雅惜。他露出了帶笑的眼睛。
「小姑娘,妳是不是弄錯了什麼?」老人東張西望笑呵呵。「爺爺我這兒好像沒豎『乞丐』的牌子吧?」
「老爺爺,我不是這個意思!」小雅惜拚命搖頭,有些發窘。「只是這些身外之物反正我也用不上了,所以想送給其它需要的人。」
「喔?」老人眼神裡流露玩味。「妳剛剛不是說那些是妳的所有嗎?為什麼會用不上了?」
「因為……」原不想傷心,小女娃兒卻掩不住語氣中的微咽。「我就快要死了。」
老人換上訝異眼神。「妳還這麼小就身罹絕症?」
小雅惜又是一陣拚命搖頭,好半天才能把自己為何想死的始末道出。
「妳說妳尋死是為了個男人?」老人了然了。
小雅惜點點頭,一雙大眼還是殷紅著。
「妳覺得妳現在死了他會難過嗎?」老人笑著問。
她咬咬唇,搖了搖頭。「會內疚?會慚愧?會後悔?會久久惦記著妳不忘?」老人一句一問。
除了搖頭,她也只能再搖頭了。
「那麼,妳又有什麼好去死的呢?」老人呵呵笑著做下總結。
「活著,妳才能讓他難過、才能讓他後悔,甚至才有可能改變他對妳的看法,不是嗎?」
是這樣的嗎?小雅惜無言以對。她怎麼可能有本事改變得了朝陽呢?
「我辦不到的,您不知道,他既有本事又很固執;還有,他很目中無人的。」
「他有本事妳也可以呀!他目中無妳,妳也就目中無他嘛!小丫頭,快磕頭拜師吧,拜我為師,妳就能有自保的能力了;等妳夠大了,不論妳是想痛揍他一頓,或是想要行俠仗義、獨行江湖,那都是唾手可得的事情了。」
「我……」小雅惜一臉的不相信。「可以嗎?」
「為什麼不可以?」老人笑咪咪地反問。「本事夠了,海闊天空,任妳遨遊,又何必非要當人童養媳婦兒?」
小雅惜很快就知道了,老人並沒有騙她。
老人名喚西風道人,是個身懷絕世武功的武林高手。雖然師父對於何以隱居於市的原因從不提起,只是他那看破俗世塵物,整日笑嘻嘻、半點不介懷的豁達,逐漸地感染給了小雅惜。
雅惜會利用夜半時分,或偶爾外出逛市集的時候,甩開僕從去找老人。幾年下來,她隨著西風道入學了不少東西,不但有了一身好武藝,更學得了他豁達開朗的胸襟。
為個男人情傷尋死?對她成了件可笑的回憶。
但空有一身好武藝卻無法大展拳腳,又不能讓人知道?師父是早已看淡、不理塵世的了,但雅惜畢竟還年輕,尤其她時常進出像「餓鬼胡同」這樣的貧民窟裡,於是她開始摸黑去夜探別人的生活了。
有人日日捱苦,就像她和爹爹當年一樣,也有人夜夜豪宴,一個晚上可以吃掉窮苦人家三年的糧食。
既然天要不公,那麼,就由她來做個反制吧!
於是,她化身成惡童。一個讓官府人士頭疼跳腳,卻讓貧民愛戴敬仰、推崇備至的散財童子。
一個夢後又接著另一個。
只是這個夢,真實得不像話。她甚至可以感受到熱烘烘的氣流,和朝陽的汗水。
朝陽?!
怎麼可能?他怎麼可能會在她身邊?他根本是不屑她的呀!
這麼一想她就安心了,因為,這也只是另一個夢境吧?
夢中,他將她抱到了一間破柴房裡,為她燃起了一堆柴火。
火光在塵灰積布、結有蜘蛛網的壁上跳躍,將她和他的身影拉得好長好長,長得糾纏不清了。
夢中,他幫她卸下了身上的裝束,包括臉上的面具、上半身的衣物,連抹胸都沒能放過。
幸好是夢。她在夢中殷紅了粉頰。否則讓她日後如何再面對他?
他的裸身她看多了,她的,他可沒這等眼福。
他替她上藥,仔仔細細地包紮她肩上的傷口。他的眸子映著火花,始終躍動著奇異噬人的烈芒,就像是頭野獸在審視著他的獵物。
這個夢,真實得令人害怕,因為她甚至會有痛楚的感覺呢──
見她皺眉低低呻吟,他傾身在她耳畔輕聲哄誘。
「乖,忍耐一下,待會兒就不疼了。」
他的溫柔讓她歎息。果然是夢,否則,他是絕不可能會用這種嗓音和她說話的。
接著,他將她抱到他身前、背對著他坐直身子,伸掌抵著她赤裸的背,傳渡真氣替她療傷。
她胸前承受的一掌,遠比肩上的箭傷還要來得致命。
他的掌緊黏著她的裸背,熱熱的氣流在他和她之間泛流不定。
熱氣蒸出兩人一身汗水,也昂高了些許潛藏於兩人體內多年不知名的情愫。
她的梔子花香和他的粗獷野味,在晦暗的斗室間纏繞,並且漫開,更勾勒出一些些曖昧不明、教人心跳如擂的氛圍。
他的手依舊黏在她的裸背,眼神卻近似愛撫,炙著熱焰,穿透她身軀,彷彿可以敏銳察覺到她的任何細微轉變。
她被他的眼神吸引,火炙地起了顫慄。雖是夢,她竟還能感受到兩人間那股蓄勢待發、繃緊了弦的情緒。
直至──
她嘔地吐出一大口黑色瘀血,向後軟倒,癱在他的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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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朝陽將因傷而昏迷不醒的小女人環抱在懷裡,坐在火邊。
火提供了她所需要的熱氣,也如他所願地讓他可以清清楚楚,看清了他的童養媳。
凝視著她那純然柔媚而女性的五官及胴體,他突然想要歎氣了。他從不曾如此貼近地、縱情地細細審視她,沒想到頭一遭,卻是在她被他打傷了、揭穿了她的假面具時。
這個丫頭,真是該打屁股了!竟會扮成「惡童」為他惹來頭疼心煩,更別提那害他裸奔三圈的賭約!
可他的掌來到她粉嫩的臀時,卻又捨不得施勁,倒像是在輕憐蜜撫了。
他的掌自有意識,不聽使喚地在她柔媚的曲線上愛戀遊走,駐足不去。
是他活該!誰讓他總當女人沒啥了不起,又老愛嘴硬欺負她,今兒個才會徹底栽在這丫頭手上,讓她騙得團團轉。
如今看來,她早就不需要怕他了,可她始終隱忍,難道都是在背地裡笑話他?
他不認命,他抗拒天命,可她不也一樣,只是命運擺弄下的無辜犧牲者?
他可以怨命運,卻不該遷怒於她,她不也是無辜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