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沁略微下沉的心情一下子就被他怡然自得的戲謔給拉了回來,小手掩著粉唇開懷大笑。「難怪你這麼懂女孩子的玩意兒,原來有六個姊姊調教。」
他一臉受災戶的表情,「三娘教子就夠可憐了,我有六個,六個欸,妳想想看,我一張嘴怎麼說得過六張嘴?說有多慘就有多慘。」
「不會呀,我覺得她們把你教得很好。有個美發師的弟弟一定很棒吧,隨時都可以有漂亮的髮型。」
簡瑞安忍不住怨歎一聲。「別說了,我老頭死都不肯讓她們給我弄頭髮。」
「為什麼?」她斜著頭納悶地問道。
她已經有那麼多煩惱的事了,他又何必把自己的茶包說給她擔心呢。他岔開話題,站起來指指廚房方向,「主菜應該好了,我去拿。」
「還有?」她驚嚶一聲。
他濃眉一沉,裝出酷刑問候的猙獰表情。「到目前為止只上了開胃酒、開胃菜、湯品、魚菜,接下來還有主菜、冰淇淋、色拉、奶酪、甜點、水果、咖啡,有興致的話還可以喝點餐後酒。」
「喂豬嗎?」不知道撐死算不算十大酷刑?
「有這麼高級的豬飼料嗎?」
「豬都比你們兩個上道──」等不到簡瑞安進來拿主菜,大廚親自送出來,聽見這兩個不知感恩、不知死活的傢伙把他的精心料理說成豬飼料,他雙眼一瞇,閃著詭譎的殺氣。
簡瑞安和曼沁關節僵硬地轉頭,嚇得趕緊陪笑。
「接下來,就由我親自上課吧。」大廚不懷好意地嘿嘿兩聲,邊進行接下來的餐點,邊考簡瑞安相關的常識,不留情地猛釘他,等玩夠了,才心情愉快地放走兩人。
總算結束了,簡瑞安忙不迭地帶著她逃離凡事太過認真的大廚朋友,開車載她上了高速公路,往鄉間而去。
「簡大哥,我們要去哪兒?」
「等一下妳就知道了。」他回眸看著她天真的笑容,黑瞳中升起一抹擔憂。
車子穿越了大片田園,拐進幽靜的產業道路,在一條大圳溝旁停下,他打開車頂的天窗,拉她站起來。她驚訝地用力眨眨眼睛,猶豫不到半秒就脫掉鞋子,跟著他趴在天窗口。
一探出天窗口,夏日午後的風吹散她的長髮,輕柔的髮絲撫上他的臉頰,她笑著攏住頭髮,低聲道歉。
千絲萬縷的髮絲有如千萬隻小小手,輕輕撥弄他的心弦,心底有種微微的騷亂……
天窗口本來就小,他故意張開手臂,靠著她光潔滑膩的粉臂,這樣的接觸彷彿使他獲得了某種程度的滿足,嘴角綻放得意的笑容。
她不好意思地抓好頭髮,和他肩並肩地趴在天窗口,相依的臂膀清楚地感覺到他的溫度,她感到些些不安的燥熱,卻又不捨得移開。
他們就這般不言語,並肩而立,一起望著藍色晴空、綠色田園,一起聽著蟬鳴風聲,心跳合鳴……
感覺好舒暢!
「那個四合院好大、好漂亮。」她遙指不遠處一座古色古香的四合院,前方水塘蓮花盛開,後方山丘竹林挺秀,紅磚建築格外顯眼。
他微微一笑,真不愧是一家人。「一般比較常見的是只有一個ㄇ字型的四合院,像這種兩進院落的四合院比較少見,看得出來這戶人家以前應該還滿風光的。」
「早知道就帶照相機來。」
「有件事比照相重要,妳上次不是說想見見妳外公外婆嗎?」雖然早就決定了,但事到臨頭,他還是有些擔心,果不出其然……
曼沁僵住了,弄不清自己到底是生氣、惱怒還是緊張。她用力地喘息幾下,像縮回龜殼內似的坐回車內,控制不住情緒地對他大聲──
「我只是隨便說說,並沒有真的想見他們……」
她破天荒地對他發脾氣,而他竟然高興地笑了,他跟著坐回車裡,兩手掛在方向盤上,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相處愈久,瞭解愈多,他愈覺得不對,在這出看似鳳還巢的大喜劇中,其實隱藏著不少苦處,她的沉默並不代表她沒有想法,只是不說罷了。
她太會為他人設想,卻不善表達自己,看得他好心疼,忍不住想推她一把,推她走出那個好孩子的殼。
「不用多久妳就要到美國依親了,這一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回來,與其抱著一肚子的疑問和缺憾,不如選擇勇敢面對,不管結果怎麼樣,至少沒有遺憾,我是這麼想啦,所以就自做主張帶妳過來。妳要生氣就生氣吧。」
「我當然生氣,為什麼連你也這樣對我?我沒有你勇敢,我膽小,我不敢問他們為什麼要讓媽媽一個人在外面生下我,不敢問他們為什麼不認我,既然二十年來他們可以不聞不問,我又為什麼要見他們?!」她生氣地握拳大叫。
「不為什麼,為妳自己。」簡瑞安平靜地說。
她按著脹痛欲裂的心口,憤怒地嘶吼,「簡大哥,你說得好輕鬆,可是我好難過,你知不知道?!」
自從知道身世之後,疑問慢慢地冒了出來,對母親、對父親、對外公、對外婆……對那些應該呵護她的至親。
在感到缺憾的同時,一股怒氣緩緩生成,她不想怨天尤人,也不想提那些已成事實的憾事,所以她勸自己忘記那些想法,小心地隱藏心情,可是他為什麼偏要挑破她的傷口?偏要逼她面對難題呢?
「我知道,我陪妳。」他明白她不至於恨,但終究難以釋懷、無法諒解的心情,他也知道她選擇了逃避,但與其讓她壓抑著傷口,他寧願發狠將膿擠出。
大手包住憤怒的小拳頭,強而有力地一握,就像在說:別怕,妳有我,我在妳身邊。
感受到他的心意,這些日子梗在胸中的憤慨與不甘像冰一樣慢慢融化,融化的水從她的眼中溢出,假裝的堅強散落一地,她軟弱地靠在他厚實的胸口大聲哭泣。
溢滿胸懷的悸動無以言說,他情不自禁地緊抱住那依靠的身軀,心甘情願地把胸膛借給她,浸濕衣衫的淚水沁入心底,化成想要保護她的念頭。
花叢間的初會,他就有了怦然心動的感覺,唇間的偶遇,觸發了微妙的感覺,驚艷之餘,突發的浪漫遐想,以及忍不住為她打算的心情,強烈想要保護她的念頭……
他想他喜歡她。
心中一陣難抑的激動,他更加用力地抱緊她。
過於殷切的緊抱動作像是提醒了她,她害羞地推開他,轉身坐好,低著頭不敢看他。
「對不起……」
「沒關係。」簡瑞安尷尬地坐好,卻又擔心地偷瞄不停。
哥哥雖然愛護她,但終究不明白她細膩的心思,朋友們聽說她要到美國有錢的爸爸家依親,總是充滿羨慕地祝福她,唯有他,真正看透她的心思,用心良苦地推著她往前走,她由衷地感激。
「簡大哥,謝謝你,我真的很感激你為我做的一切,對不起,剛剛還對你大吼大叫,我太不懂事了。」
「本來就應該要這樣,想生氣就生氣,太懂事才是有礙健康。」他臉上笑著回答,心裡卻感到失落。
曼沁用力吸一口氣,轉頭看他,有了他的支持,怯懦的心情也變得篤定許多,她開門下車。看她恢復笑容,簡瑞安也放心了,跟著下車,兩人一起往江家慢慢走去。
四合院中,一位六十幾歲的老頭子穿著竹紗汗衫坐在房子的涼蔭下翻看報紙,清閒的生活難得有訪客,他放下老花眼鏡和報紙,走到大門邊,隔著半人高的木頭欄杆問人。
「你們找誰?」老人家上下打量陌生的年輕人,清瘦的臉上沒有太多友善和耐性。
「請問你就是江北海江先生嗎?」俗話說得好,伸手不打笑臉人,簡瑞安想只要他保持笑容,這位不怎麼和氣的老先生應該就不會放狗咬人了吧。
「我就是,幹麼?」
曼沁默默地環視四周,也許這裡曾經風光過,但是現在已凋零老舊了,偌大的四合院中似乎也沒住幾個人,有種冷清淒涼的感覺。回頭凝視老人,一頭滄桑白髮,兩道深刻法令紋,拒人千里的冷淡態度,這個頑固老人就是她的外公?一個憤世嫉俗,遺世而獨立的老人家。
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怒氣消失了,只剩下缺憾,甚至還有一絲絲憐憫。
江北海正想開口罵走無故打擾的年輕人,年輕女孩的容貌像針一樣刺進他的心底,冷不防地挑破了塵封多年的舊傷疤。
「品萱?!」江北海脫口喊出獨生女兒的名字,見鬼似的指著和她十分神似的年輕女人,「怎麼可能?品萱早就死了,妳是……」
「她是你女兒的女兒,曼沁。」這個老頭的態度真的很差,要不是不想把事情搞砸,他早就出手教訓他了。
一絲欣喜快速地閃過江北海的臉,稍縱即逝,羞恥和憤怒急湧而上,他嚴厲地斥責,「我沒有那種敗壞門風的女兒,也沒有見不得人的孫女兒,你們給我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