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氣,娓娓道來:
「我在美國留學時與妳母親相識、相戀,但身為孤女的她並未得到我父親的認同,他一直希望我娶個門當戶對的妻子。但我們不顧他的反對在美國結了婚,然後回到台南家中,那時我父親也只得勉為其難同意。」
薇安的內心開始翻騰,她進入了媽媽從不透露的過往,也即將知曉她的身世。
「妳母親生妳的時候大出血,醫生為了保住她的命,只好切除她的子宮,從此她失去生育的能力。但妳的爺爺,也就是我的父親堅持王家需要一個男丁來傳宗接代,所以他要求我討小老婆。」
「為什麼你不反對?是不是你也贊成?」薇安既憤怒父親的懦弱,又心疼媽媽的委屈。要媽媽與別的女人共事一夫,不如一刀把她殺了,她的自尊心比誰都強。
她的拳頭緊握,淚水蓄勢待發。
「我根本不理會我父親近乎逼迫的要求,但妳母親卻對這件事耿耿於懷。她認為我父親嫌棄她,所以在妳滿兩週歲的隔天,留下離婚協議書,帶著妳不告而別。我猜她多半也是不想讓我左右為難。」
年輕的母親帶著幼女斷然離開了她的天、她的巢、她的世界,伴隨的是僅存的尊嚴及日後無盡的孤獨。
「她一定認為你簽了協議書。」所以她告訴她他們離了婚。
「我並沒有機會告訴她。她離開後不久,我的父親突然生了重病,我忙著照顧他,也忙著接管他的事業,找人的事只好交給我的表弟,只是這一找就找了二十幾年……」
「你以為我是傻瓜?以你的能力,怎麼可能找不到?」
薇安不屑的抬起頭。
她拚命眨眼,儘管眼睛痛如針刺,她仍強守著淚水的閘口,不讓它潰決而模糊她的雙眼。她要看清楚他的每一個表情,她要分辨他有沒有說謊,她得決定自己要不要相信他。
「我查了出境資料,知道妳們回到美國,但就是找不到妳們的住處。」
「你騙誰?我們在波士頓和賓州各住了兩年,後來搬到紐約,就再也沒離開過。美國東部的三大城市,目標這麼顯著,怎麼可能會找不到?」
「妳們住在紐約?」王其興吃了一驚!他微張著嘴,身子忽地搖搖欲墜,祁南連忙伸手扶穩他。
過了好久,他語氣苦澀地說:
「我和妳母親就是在紐約認識的。她走後,我直覺叫獻文去紐約找,可是他總是說沒找到。我好笨,從沒想過他一直在敷衍我,他從來沒有認真找過妳們。最近我請了另一批人去找。在祁南打電話給我之前,他們剛通知我妳回來台灣的消息,但還不能確定他們鎖定的目標是不是妳。」他的聲音愈來愈模糊,執著枴杖的手顫抖,終於精神崩潰而淚如雨下。「妳們真的住在紐約!我果然覺悟得太遲。都是我的錯,我真該死!我的大意竟造成了天人永隔!」
薇安幾乎要相信他了,可是心疼母親的那個部份卻不斷提醒她不要被他的淚水所騙。母親為他苦守一輩子,那麼他呢?說不定早討了小老婆,生了一打可以傳宗接代的兒子。
「這麼多年來,你為什麼不簽那張離婚協議書?」
淚已流盡的他,眼神空洞而顯得衰老。
「當年我告訴我父親,我愛她,這一輩子只要她。」他虛弱但堅定的說:「在二十幾年的等待中,我從不曾停止愛她,即使此刻我已知道她不在人世,我對她的愛仍然不減。未來,我將帶著對她的愛到天上去與她相會。」
涼亭中再無言語,只剩輕輕的喟歎、哽咽聲。
沒有人注意到天氣陡變,陽光躲回厚厚的雲層裡,原本的清朗被灰蒙取代,週遭已然是一幅蕭瑟蒼茫的景象,正反映出在場每一個人的心境。
當祁南接到書生打來手機的那一刻,薇安的閘口終於失守。
來勢洶洶的淚水迅速蓄滿、潰堤而下,在她臉上匯成一道長長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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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亭熱鬧了起來,儘管景象蕭瑟依舊、蒼茫如故。
書生將他甫逮獲的嫌犯帶了過來,當著被害人的面釐清案情。這是體諒薇安傷重無法前往警局所作的通融。
書生與兩個身材魁偉的警員押解一名垂頭喪氣、但相貌堂堂的男子,要不是他手上的手銬,薇安還以為他是一同前來的辦案人員。
「啟峰!」王其興一看到嫌犯,愕然大叫,意圖站起,卻虛弱得差點摔倒。
祁南忙扶住他,卻也壓不住心裡的納悶。「何經理,這是怎麼一回事?」
「洪小姐,妳認識他嗎?」書生問薇安。
她搖頭。祁南與父親好像都認識那個人,他是誰呢?
「何啟峰,你自己說!」
書生將他往前推,他踉蹌的走到薇安輪椅前。
「啟峰,是你叫人開車撞薇安?」王其興厲色質問。
他低頭默認。
「你……你可知道她是誰?!」
「她是您的女兒,伯父。」何啟峰抬頭,但一觸及王其興足以殺死人的眼光,又馬上怯懦的低下頭。
「說清楚!」王其興一喝,把何啟峰給嚇了一跳。
「我--我們怕她一回來,您就會把盤石交給她繼承,這樣一來,我們的希望就落空了,所以--」
「我們是指誰?」王其興又一喝。
「何家所有的人。」
「除了開車撞傷薇安,你們還做了什麼?!」這回換祁南開火,火力驚人。
薇安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坐在戲棚下看戲的人,台上正上演一出精采好戲。那人喊她父親「伯父」,那麼他就是她的cousin嘍?
「她回來台灣後,我便僱人打電話騷擾她、在她房間裡放死貓,闖空門破壞東西、寫恐嚇信、跟蹤她伺機嚇唬……剛開始我們並不想傷害她,只希望她心生恐懼回美國去。沒想到她膽子太大了,怎麼都嚇不走。我們的計謀無法得逞,情急之下,只好製造車禍把她撞死。」
祁南愈聽愈氣!何啟峰做了這麼多壞事,分明是視薇安為眼中釘、肉中刺,欲除之而後快;而薇安事事瞞他,分明是沒把他當自己人,這使得他更是心寒。他好灰心,在他做了這麼多之後,仍然無法換得她的信心,真是不如歸去!
「你們何家人好可恨!這麼多年來我信任你們,把你們當作是我真正的家人!」王其興痛心疾首,他沒想到他們竟如此惡質,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兩眼一瞪,咬著牙:「說!你們是不是一直都知道她們母女住在哪裡?」
「沒錯,我爸爸的確掌握了她們的行蹤。」
「老天爺!我怎麼會這麼愚蠢!我原本以為你們只是不夠積極,沒想到你們非但匿而不報,甚至打算斬草除根,你們簡直狼心狗肺!你們不是人!你們……」
王其興破口大罵,激動得兩眼一花,險些昏厥過去。
「爸,你不要太激動,這樣對身體不好。」薇安傾身握住他的手,卻見他再度老淚縱橫。
戲演至此,她不能不出場了,畢竟她才是這齣戲的主角,只不過直到前一秒鐘,她才將劇本完全弄清楚。
「何先生,恐怕我該叫你一聲哥哥吧?」cousin是哪一種哥哥,她也搞不懂。中國人的親屬關係實在太複雜,超出她的理解範圍。
何啟峰面無表情。
「我剛才聽到的好像是:你們姓何的一家人故意不讓我們一家三口團圓,甚至想要殺死我爸爸唯一的女兒。是這樣嗎?」
何啟峰依然面無表情。
「就為了獨佔我父親的財產?」
「何家為盤石企業賣命這麼多年,憑什麼要我們把它拱手讓人?!」何啟峰露出了真面目。反正事已至此,他豁出去了。
「我是你們的絆腳石,所以你們要除掉我。」薇安燼量保持心平氣和,其實她好累了。「如果我消失了,你們下一個要對付的恐怕就是我父親吧?你們是不是也打算把他殺了呢?」
「妳比妳父親聰明多了,只不過我們會讓他先立好遺囑。」何啟峰不再企圖掩飾,他對著王其興說:「伯父,真是對不起,但我必須老實告訴你,上次你中風沒死,我們都十分失望。如果你死了,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不是嗎?」
薇安覺得心灰意冷。這齣戲雖然精采,但太過違反人性,她實在不想再演下去。她現在只想窩回病床上享受祁南的慇勤呵護,然後好好想一想該拿她「新冒出來」的父親怎麼辦。
「書生,這樣夠清楚了嗎?」薇安轉頭問一直沒插嘴的書生。
他點了一下頭,連個「嗯」字都懶得說,真是惜字如金!
「祁南,我們回去,不然醫生要發通緝令了。」她向一臉不豫的祁南伸出手,她很清楚他在不高興什麼,看來得費一番工夫安撫嘍。
「爸,咱們走,我看您得好好的清理門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