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守余輕扯著妹妹衣袖,軟聲指責:「不是同妳說過,要稱呼他年爺,不是什麼撐船大哥。」
「可他就是撐船大哥啊!」辛倚安小臉疑惑,怎麼也鬧不明白,只知這撐船大哥既高且壯,笑聲好響,他救了守余,讓她們住在這兒,吃好吃的,睡在軟軟床榻上,偶爾還會陪她說話,逗她發笑,他是好心腸的人。
他心腸很好、很好、很好,所以守余身子才會越來越強壯,才能下床走動,所以,守余又會對她笑了,是那種不讓她感到難過的笑。
她喜歡守余的笑,不喜歡守余假裝的笑,也不喜歡守余躲起來偷偷流眼淚,全因為他是個好心腸的人,讓守余不偷哭了,她心裡真歡喜。
辛守余咬咬軟唇,正要再次糾正,馬背上的黑大漢倒開了口:「不打緊,就隨倚安的意,別勉強她。」略頓,他咧嘴笑開,黝瞳炯炯,「更何況,叫撐船大哥比年爺聽起來要年輕得多,挺好的,我挺喜歡的。」
辛倚安笑嘻嘻:心無城府地道:「那好呀!往後,守余也來喚你撐船大哥,多一個人這麼喚你,你歡喜不歡喜?」
「倚安,別胡鬧。」鵝蛋臉儘是窘色。
年宗騰亦是一怔,隨即搔搔下顎大笑,「唔……這也不錯,說不準哪天,我把這兒的大小事全丟下,買一艘篷船,就在漢水江上撐船搖櫓,每日沽幾鬥酒、抽幾口水煙,閒來無事還能胡編個小調自娛娛人,到得那時,便成貨真價實的撐船大哥啦!」
辛守余抿唇不語,兀自思索著他口中的描述。他話中未提妻兒,是不打算娶妻生子?抑或是有這樣的念想,卻尋不到合意的姑娘?
落霞說,那些安排來與他相親的人家,瞧見他的模樣,不是嚇得落荒而逃,便是當場暈厥了事。
可她不明白,他僅是較尋常漢子高壯魁梧、笑聲渾厚了些,他是膚黝如炭、五官粗獷,即便不屬於溫柔相公,也是有擔當的好兒郎。
那些尋覓良緣的姑娘們,怎麼就瞧不到他的好處?
胸口有些悶塞,像壓著一塊好重的大石,想到他曾與那麼多女孩兒相親,辛守余也不僅為什麼自個兒會有這般反應。
行會敞開的大門兩邊,各站著一名十五、六歲模樣的少年門僮,見兩個混小子一副興然嘴臉,正拿眼角餘光偷瞄,年宗騰黝臉一熱,忽地衝著那二人道:
「三福,快去準備馬車!廣子也一塊兒幫忙去。」
三福笑嘻嘻,「爺,您不是打算騎馬載姑娘出遊嗎?」
廣子嘻嘻笑,「雖然又多出一位,但咱敢擔保,『旋風』絕對載得動爺和兩位姑娘,用不著再備馬車,那多費事?」旋風正是年宗騰胯下座騎。
「媽的!游你個大頭鬼,我這是要上碼頭去,才想順道帶人家姑娘出去走走,兩個混小子,要你們做點事還這麼推三阻四的,太久沒吃我的拳頭了嗎?」
見年宗騰雙目噴火,作勢欲要下馬,三福和廣子嚇得抱頭鼠竄,亂喳呼著--
「哇啊!爺,咱們也是為您著想,一心維護您的福祉呀!」
「福你個蛋!」黝黑大漢如鷹撲兔,出手即中。
「爺!有姑娘在場,別這麼粗野,會討不到老婆的,您您您忘記先前的教訓了嗎?哇哇哇!別勒咱脖子,嗚∼∼」
「什麼先前的教訓?我先教訓你們兩個!」
辛守余就立在原地,一手還抓著辛倚安衣袖,秀眸瞠圓,瞅著門前的騷動。
這是……怎麼回事?
年宗騰左右兩邊的粗臂各勒住三福和廣子的頸項,他立在那兒如一座大山,吼聲如雷,讓兩顆頭顱互頂,還相互磨來磨去,磨得那兩名少年髮髻散得亂七八糟,哀哀胡叫。
隱忍不住,在短暫的錯愕過後,辛守余忽地掩唇笑出聲來。
她一笑,身旁的辛倚安也跟著笑開了,姊妹倆兒的笑音清脆層迭,一是柔軟,一是天真。
年宗騰微怔,黝臉陡抬,定定地望著辛守余帶笑雪顏。
她笑起來真美,比條條豐潤鮮紅的辣椒還美,由喉頭直嗆到他心底。
他不覺自個兒用在她身上的形容詞哪兒古怪,也不覺與她並肩而立的倚安笑起來較她還美,或者是物以稀為貴的心態作祟,就覺她那朵笑純然歡喜、純然愜意,美得教人屏息,至少……已讓他忘記呼吸。
「呼--」他漲紅臉,陡地吐出重喘,胸肺裡的緊繃終於得以抒解。
辛守余臉微熱,淡淡斂下笑意,啟唇輕語:「年爺,你帶著倚安出去便好,我就不去了,用不著再讓人備車……你放開兩位小哥吧!」
姑娘的話猶如聖旨,一入耳,年宗騰粗臂倏地放鬆。
抓著機會,三福和廣子連忙分向兩邊跳開,抱著頭,哭喪著臉,還要嗚嗚亂鳴著--
「辛大姑娘,您不去不成,真要不去,爺會勒死咱倆的。」
「勒死事小,辣死事大,爺惡毒起來,還要罰咱倆吞辣椒,上回辣得咱屁眼都快開花,嗚嗚嗚……」
原來那些成串的辣椒還有這等用途。辛守余欲要笑出,連忙忍住。
這會子,不僅是臉龐,連頸子也漲紅了、年宗騰瞇起細長雙目,衝著那兩個不知死活的混小子低咆:「這回,我包你們倆屁眼肯定開花!」
哇啊∼∼「馬車、馬車,馬上有車!」三福和廣子扯嗓喳呼,連忙跳起來要去備車,兩個還險些撞作一團。
見狀,辛守余本欲再次出聲婉拒,不願又添此麻煩,卻聽見一男子清嗓由門內傳出:「那也不必。我正打算隨小阿叔上碼頭瞧瞧,若不嫌棄,在下很願意與辛大姑娘共乘一騎。」
一雙錦靴跨出大門門坎,年永昌身後還跟著自個兒的貼身小廝傳銀,後者懷裡捧著一大迭剛與賬房的幾名先生一塊兒核對過的賬本子。
他和顏悅色地朝著辛家大姑娘微笑,笑得斯文無害,可一旁,另一名年家男子卻是劍眉成巒,雙目瞇得更細。
這號稱年家十九代子弟中,最為奸險惡毒的小子,到底耍啥兒把戲?
年宗騰暗自磨牙,掌心發癢,竟有股子衝動,想一個箭步過去,抬手遮住鵝蛋臉姑娘的美目,要她別去瞧那小子暗藏奸策的笑。
不僅如此,他更想健臂暴伸,雙手拽起年永昌的錦衫領子往天際奮力一擲,拋得越遠越好,最好直接拋回開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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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最後的定案教辛守余好生愕然。
她仍舊出了行會,仍舊來到貨物集散、熱鬧喧囂的碼頭區。
她沒搭馬車,更沒與年永昌共乘一騎,卻是被那名魁梧大漢不由分說地抱上馬,過大街、出城門,一路來到江邊。
「別擔心,永昌會照顧好倚安,不會讓她摔下馬。」在辛守余不知第幾次回首時,年宗騰忽地出聲。
以他們的座騎為首,後頭年永昌的馬背上載著辛倚安,至於年永昌的貼身小廝傳銀則自乘一騎尾隨。
辛守余忙縮回小臉,沒敢再亂動。
其實,她並非擔憂年家的那位永昌少爺沒能照顧好倚安,而是她坐在這男人身前,他雙臂輕握韁繩,宛如擁她入懷,隨著馬蹄踩踏,她身子頻頻撞上他的胸牆,害她手足無措。
「妳身子若覺不適千萬要說,別隱忍。」年宗騰垂首瞅著她秀氣的發漩,一股奇異的柔情在心底滋長。
她在他懷裡,如此纖細輕盈,與他的粗獷魁梧全然不同。
他開始感到前所未有的矛盾。
他想,他並不適合她,她值得更好的男人,既已如此認定,就不該燒騰出太多的熱情,更何況,與她才相識多久?
難道他對她,真是所謂的「一見鍾情」?
他黝臉驀地泛熱,甩甩頭,忙將那剛要萌生的念想壓下。
受人之托,理應忠人之事。與辛爺相交一場,承蒙對方看重,才在即要蒙難之際,將一對掌上明珠托付,至於信中所提許配之事,他年宗騰尚有自知之明,不敢委屈人家姑娘。
身子沒絲毫不適,就只是暖烘烘的,心跳得有些兒促急……辛守余抬眸覷著他,暗暗調整氣息,朱唇輕掀,「我很好。」她眸光緩緩下移,停在他胡青淡現的下顎,小聲問著:「你掌上的傷痊癒了嗎?還痛不痛?我很是擔心……」
年宗騰左胸瞬間被撞了一下。
姑娘正慰問著他?她在關懷他嗎?
沒察覺自個兒正傻咧著嘴、露出呆樣,他開口便道:「我好啦,呵呵∼∼早不痛了,落霞調製的生肌金創膏好用得不得了,更何況我皮粗肉厚、筋骨強壯,復原力十足,我、我我我真的不疼了,不信妳瞧。」他把一掌現寶似地攤到她面前。
他的五指修長,指尖略作方狀,掌心厚實略長且多縱紋,每個指節堅硬有結,在五行當中恰是屬「木」之人該有的掌相。
唉唉,她又拿靈藝之學那一套來「相人」了!微乎其微地歎氣,她牽動嘴角,「不是這一手,是另外那一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