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握雙手,指甲在柔潤手心裡捺出紅痕,藉著疼痛,她努力讓神智清醒。
適才趕到岸邊渡頭,若不是其餘的擺渡人家皆已歇息,僅剩此船過河,她也不會大膽地拉著妹妹上這黝黑大漢的船。
原以為他就是一名岸邊的擺渡人,單純得很,可在聽過他與船首那位老丈的對話後,這才明白,他同她一般,亦要渡過河去。
過河,趕在天黑前入城,她心中如此打算,而船上的幾人想必也與她同樣心思,這說明了,待會兒到對岸下船後,那黑漢子仍會與她們同行一小段路,除非他想夜宿郊野。
說不上是何因由,他目光雖正派神俊,卻教她心慌心悸,總覺他有意無意地將注意力放在她們姊妹身上。
然而,她目前最不需要的便是旁人的注目。
從京城而來,一路上顛險難計,若非低調行事,她們姊妹倆如何能活命至今?就快到了,這兩個多月來,帶著倚安不斷的趕路、躲藏,沒一夜好眠,她真的是累了──
「守余──有人跟咱們說話。」她身後探出半張粉臉,軟嗓猶帶稚音。「你穿得好單薄,不冷嗎?」最後這一句是直接衝著船尾的黑漢子發問。
「倚安,別出聲。」辛守余微怔,隨即輕聲斥喝,肩膀往左移動,試著要阻擋妹妹的視線。
黑漢子挑了挑眉,不動聲色地和公子爺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跟著,聽那稚氣未除的軟嗓困惑回道:
「為什麼別出聲?守余,有人跟咱們說話,咱們若不跟他們說說話,是不是不對?阿爹說過,這叫作──叫作禮尚往來,是不是?有人送妳一份禮,妳好開心、好快活,也得記得準備一份禮回送給那人,讓他也好開心、好快活,守余,我說的對不對?我沒有記錯,阿爹教過我這個成語,我會寫這四個字,我會寫喔,守余──」
「對,妳沒有記錯,倚安好用心,阿爹教過的東西,妳全都牢牢記住了。」辛守餘低聲安撫。
「守余,妳抓痛我了。」
「啊∼∼」聞言,辛守余忙放鬆手勁,見妹妹細腕上已捺出紅痕,心不禁一扯,「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是心緒繃得太緊,怕自個兒沒能耐護她周全。
「不打緊的,其實也不是真的很痛,守余,妳別不開心。」
「嗯──」她試著微笑,「我沒有不開心。」
「呵呵∼∼那很好啊,守余,我喜歡妳開心,守余開心,倚安也開心──守余,剛才跟咱們說話的那位大哥,他是好心腸的人,倚安知道,守余也知道。阿爹教過的,倚安記得很牢。」
他是好心腸的人嗎?辛守余微微怔忡,一絲苦在喉間泛開。以往,她會相信阿爹所教過的那些,若非遭逢劇變,多所經歷,她或者能相信──
此時,船尾上的壯碩黑漢忽地發出朗笑,瞬間吸引眾人目光。
「這位小小兄弟很夠意思,咱們素昧平生,今日初次相見,你就送了年某這好大的面子,教我還真有些受不起。」
腦中有短暫空白,辛守余眨動霧眸,一會兒才領略了黑漢子的話。
年某?他姓年?
暗覺訝然,她下意識摀住襟口,那懷裡藏有一物,是阿爹奉召入宮前交到她手裡,要她帶著倚安連夜離開,往武漢尋一位年姓小友。
他和擺渡為生的老丈甚是相熟,想必已在武漢一帶居住多時,恰又姓年,可不可能也識得阿爹口中的那位年姓友人?
她心裡猶豫,不知該不該向他打聽,分神之際可管不太住妹妹了,沒來得及出聲制止,辛倚安又探出粉嫩小臉,明眸對住黑漢子,坦率且好奇地問:
「你是在同我說話嗎?」
黑漢子眨眨深目,笑道:「咱們禮尚往來,小小兄弟同年某說話,年某自然也同妳說話。妳家阿爹教導有方,讓小小兄弟隨意幾眼的功夫,就瞧出我是好心腸的人,年某很承這個情呀!」
在旁冷眼旁觀的公子爺驀地又丟來一聲冷哼,「是,確實是好心腸的人,只可惜好好的心腸全爛啦,是個爛好人。」
這話不知怎地竟逗得辛倚安咯咯輕笑,小手扯著她姊姊的白袖,軟聲道:「守余,這位公子爺也是好心腸的人,是不是?公子爺和撐船的大哥都是好心腸的人,守余知道的,倚安也知道的,阿爹教過,倚安記得很牢,他們都是好心腸的人,是不是?守余,是不是?」
黑漢子猛地仰天大笑,哇哈哈哈的,笑得公子爺俊秀臉龐一陣青一陣紅。
「我惡毒得很,尖酸刻薄,才不是什麼好心腸的人。」公子爺衝口便出。
辛倚安偏著頭打量,跟著搖了搖,「不是的,你是好人,阿爹教過的,倚安知道,你也是好心腸的人,不會錯的,是不是?守余、守余,妳同他說,他也是好心腸的人,妳同他說。」
辛守余胸口發熱,拍了拍妹妹的手背,正欲啟唇安撫,底下江浪卻忽地一個急湧,打得船隻劇烈晃動。
「啊──」她驚呼一聲,整個撲向妹妹,耳邊緊接著響起一陣咚咚咚的促音。
待眼角餘光一瞥,瞬息間已嚇出一背冷汗,倘若她不是及時伏低身軀,此時插入烏篷上的四、五支羽箭應是射進她胸腹,成了箭靶子。
那些人追上來了嗎?
逃呀!阿爹要她帶著倚安逃開,可莽莽江河,她想逃,能逃往何處?
頭暈目眩,辛守余茫茫然抬頭,一時間分辨不出勢態,只覺面目泛寒,彷彿滿江寒氣正撲面而來。
「小心!」黑漢子厲聲大喝。
她神魂一震,渾身戰慄,然後,是男子如大熊般壯碩的身軀隨著那聲厲喊映入眼簾。
他疾撲而至,猿臂暴長,五指運勁一抓,就在離她僅餘半尺之處,硬生生握住一支對準她胸口射來的羽箭。
她瞠目結舌,忘記呼吸,好近、好近地望入他眼底。
生死瞬間,她潤玉般臉容不禁血色盡退,蒼白若紙。
「宗騰,是子母箭!」戚老爹不知何時已躍到船尾,長竿在手,穩住渡船,寬圓竹笠下的雙目精明有神,與先前行將就木的模樣相差十萬八千里。
聽見提點,年宗騰雙眉飛挑。
無奈事情起於呼息之間,快得教人不及防備。
就見那支讓他緊握在手的羽箭輕嗤一響,錐狀的銳利箭頭頓時分離,藏在前端的另一支小箭「颼」地射出。
「姑娘!危險──」
年宗騰大駭,千鈞一髮之際,另一掌陡地壓上她左胸,那支小箭隨即由他手背射入,穿透厚掌,將他的大手釘在她胸上。
震驚一波接連一波,衝擊著辛守余原就茫然的思緒,順著黝黑大漢壓來的力道往後一倒,她後腦勺「咚」地撞上硬船板。
腦中亂轟轟,左胸亦漫開刺疼,她無暇理會,眼眸依舊瞠得圓大,眨也未眨,直勾勾瞅著他。
「你姓年──年宗騰,你、你便是年宗騰──」
「小阿叔!」烏篷外,公子爺抓起船上繩纜疾揮,打掉不少羽箭,側首朝篷中狂呼。
年宗騰恍若未聞,掌心一灼,那血中已奇異地混入二人的溫熱。
「姑娘──」該死!箭仍是傷了她。他粗眉乍擰,不敢動作,怕她箭傷更劇。
忽地,辛守余雙手按住他壓在胸上的巨掌,怕下一刻,他便要消失不見一般,她壓得好緊,對著他喃喃細語:「我尋到你了,阿爹他──他要我來尋你,我尋到你了──」
「姑娘?」
「守余,妳怎麼了?守余──嗚嗚嗚──拜託妳別死,守余,我不要妳死,不要,我不要!守余,我不要──嗚嗚嗚──」
倚安挨在她身邊哭著,她隱約聽見了,視線卻變得好模糊,只覺得累,累得沒丁點力氣撐開眼皮,亦累得再難擠出話語。
當神魂完全沉進黑夢的前一刻,她腦中模糊地想著──
他怎地改口稱呼她「姑娘」,不叫小兄弟了?他早瞧出她女扮男裝嗎?
還有──還有──他的厚掌,怎地釘在她胸口上──
第二章
打更的梆子聲清脆響起,夜已深沉。
廂房外,細雨又落,夜風由窗縫滲入,微乎其微地夾帶著淡淡青草腥香,拂過房中用以照明的四、五盞燈火,那困在燈油裡的火焰受到搧動,紛紛拉長火舌往上竄燃,將廂房裡一女二男的臉容映得更為清明。
女子安躺在軟榻上兀自昏睡,錦被蓋至下顎,僅露出一張鵝蛋形的雪白臉容,原作男子束髮的綁巾已然卸去,發似流泉,柔順地散在枕上,那扇睫在雪膚上投落陰影,鼻唇秀致,自有一股憐弱氣質。
年宗騰就坐在榻邊,炯目正瞬也不瞬地瞧著榻上的姑娘,他箭傷已然處理,左掌包裹著厚厚的乾淨布條,右手則抓著一封書信。
信是在姑娘懷裡發現的,不僅以漆泥封住封口,信封兩面皆塗抹防水的桐油,上頭寫著兩行大字--
年家太極武漢行會
年宗騰 親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