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蘇曼真孤獨地立在斜陽下,在淚水潰堤之前,她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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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頰上的淚痕斑斑讓蘇曼真狼狽不已,在她的記憶所及,她不曾有過如此不堪的時候,她只想快點回家,躲到她溫暖的被窩裡,好好地痛哭一場。
但在難受的情緒折騰下,回家的路是何等漫長。
在踏進自個兒家門時,她還得遮遮掩掩,深怕被人發現她的窘態而徒惹風波。
但,總是事與願違--
「曼真,去哪了?怎沒讓老李接妳回來?」
母親清冷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她不敢回頭。媽咪管教她向來嚴厲,這會兒若發現她沒經過她的同意而私自外出,恐怕挑起的不只是一番責罵。
更何況,她現在的模樣一定很淒慘,媽咪看了會擔心吧?
「我跟朋友出去啊,結果朋友臨時有事,所以就直接坐出租車回來,沒讓老李去接我。」她編派借口,始終不敢轉頭去面對母親,就希望能過得了這關。
「是嗎?妳轉過頭來。」
仍然是輕柔的語氣,卻讓人聽了膽戰心驚。
「媽咪,我好累,我要回房了!」她匆匆丟下話,不管母親在背後冷峻而銳利的目光,低著頭就往自個兒房裡走。
冷眼看著女兒近似抱頭鼠竄的動作,蘇曼真的母親陳醉香也不再叫住她,只是微微挑起了眉,似乎別有思量……
第五章
這是第幾次了?她也懶得數了。
他一再拒她於千里之外,實在是可恨。但最可恨的是,她管不住自己,管不住仍然想親近他的心。
所以,她再度徘徊在風丞揚的家門外,推演著等會兒可能發生的情況。
其實,再怎麼沙盤推演,也就只有一個原則,那就是把臉皮裝甲化。
「阿真?」風家老阿嬤推著滿載辛勤工作成果的推車回來,又見蘇曼真盤旋她家門外。「怎會擱在外面呢?」見她再來訪,心裡是真歡喜。「來來來,先入來坐,上次阿揚真是糟,對妳那麼凶,妳跟我講,是不是伊把妳趕走的啊?」
阿嬤的熱情又將她迎入門,她頓感溫暖,尤其對照著風丞揚對她的刻薄。
「伊今日要很晚才會返來,妳若是要找他,去機車店卡快。」
聽到他在機車行,她不由得鬆了一口氣。這樣也好,免得又被他趕走,「沒關係,我今天是專程來看妳,上次走的時候,沒跟妳說一聲,真是不好意思。」
「這件代志阿揚不對卡多,不過恁不是朋友嗎?伊怎會對妳這款態度?彼天妳走了後我有念過伊,伊卻惦惦沒說啥。」她不懂年輕人的關係,就算人家女孩冒昧了,但自己孫兒的態度卻也太過反常,她不曾看過他如此對待上門找他的客人。
「因為是我……」厚臉皮。她真能這樣說出口嗎?所幸--
「阿巧嬸,我的衫妳洗好咩?」
屋外有人聲響起,打斷她們的談話。
阿嬤朝屋外觀望了下,應個聲,隨即向蘇曼真交代幾句:「我有人客,妳稍坐,我去招呼。」
蘇曼真楞楞地點頭,視線隨阿嬤招呼著客人進門,那是個微胖的中年婦人。
「早就洗好了,正想講卡晚替妳送去,怎麼好妳家己來拿?」阿嬤邊往內堂走,邊說。
「順路啊,就順道來啊。」那婦人回道。
阿嬤提出一袋衣服。「衫在這,給恁洗得清清淨淨,還熨得整整齊齊。」
「努力喔。」婦人掏出幾張鈔票塞給阿嬤。「這是工錢,妳收好,我欲來走嘍,卡晚叫恁家阿揚再去阮家拿擱欲洗的衫。」
她們又寒暄了幾句,婦人才告辭。
「順行。」
阿嬤送走客人後,注意力又回到蘇曼真身上,她拉著她一起在籐椅上坐下。
「阿嬤,妳替人洗衣服賺錢啊?」蘇曼真問道。她是曾聽機車行老闆說,自從兒子媳婦去世之後,阿嬤靠著幫人家洗衣服和撿破爛,把風丞揚帶大,即使現在風丞揚在機車行有了收入,阿嬤仍然繼續這些工作。
初聽聞時,她有些震驚,今天真見識了,她還是覺得訝異。
「是啊,我這老人也只能幫人家洗衫兼撿字紙來賺錢,加減貼補。」
蘇曼真注視著阿嬤長著繭的雙手,又粗又黑又皺,實在跟自己的差很多,尤其她的年紀這麼大了,還得這樣拼老命。
她不明白,既然阿揚都已經在機車行工作了,為什麼還讓老人家這麼辛勞?老闆還說,阿揚休假時也會幫忙阿嬤,難道真是阿揚的薪水太微薄,養不起這個家?
賺錢養家真的很困難嗎?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因為這不是她能理解的世界,她也從來不屬於這個世界。她的生活起居向來都由別人打理好,不用自己煩惱動手。每天睜眼所看到的爹地媽咪、所接觸的所有人也是光鮮亮麗,不為生活所苦。
可以說,她從小到大都不用思考這類的問題--錢從哪裡來?怎麼來?
就連幫她開車的老李,還有家裡那一大票的傭僕,每個人拿的薪水也都很優渥,哪裡還需要落魄到撿破爛?他們甚至還不用親手洗衣服,不是送洗就是直接丟洗衣機。
她也不是天真地以為每個人的生活都像她一樣,電視、書籍報章對於其它階層的生活百態時有描述,但對她而言,這些都是遙遠、虛幻的,她都當作故事看看就罷,也不會去仿真他們的心理及所處的環境,畢竟那與她平日接觸的人事物有些距離,即使是喜歡在她面前戲稱自己是平民的小笙,她的家世也非泛泛……
但世界上就是有這樣的角落,風丞揚就是這個角落裡第一個讓她接觸到的人。
而也許,他們之間的天差地別也是當初他吸引她親近的誘因之一吧。
他,是她生命裡特別的存在。
回過神來,她看著眼下大相逕庭的兩雙手,不覺間,喃喃著心中的疑問:
「阿嬤為什麼要幫人洗衣服賺錢?」當話出口時,她才發覺自己問了蠢問題。
「當然是為了生活啊!」阿嬤爽朗地回答。
「這樣不是很辛苦?」她問。又一個蠢問題。
阿嬤不以為忤,她微微一笑,如春風,又如母親輕撫孩子的手。「當生活成了習慣,就不感到辛苦啦!」在她的笑臉之後,隱藏著堅強的韌性。「而且就算感到辛苦,又安怎呢?日子還不是同款要過下去?也不如想卡開,心情放輕鬆,顛倒可以苦中作樂。」
她真的很佩服阿嬤,在這樣的逆境之中,不但堅強,還能樂觀。
「阿嬤妳好厲害!」
「這算什麼厲害?」阿嬤摸不著頭緒,但她突然歎了口氣。「佮卡早比起來,妳今仔看到的都不算啥。」一個苦笑浮上,是難以忘懷卻得放下的痛。「上艱苦的是阿揚伊阿公死去那時存,擱來就是伊父母車禍的時存,是講這攏已經過去,我佮阿揚碼攏走過來了。」阿嬤的面容轉為哀戚,似是回憶超過往的悲傷。
蘇曼真的心絞了起來。
生命中的支柱相繼斷裂,一個女人,能承受這樣的打擊幾次?
「阿嬤,對不起,我亂說話讓妳難過了!」她自責。
「沒啦。」阿嬤拍拍她。「我是想要講,最可憐的是阿揚這個囝仔啦,伊父母死的時存,伊才幾歲,就要跟著我這個老阿嬤吃苦,唉!」
蘇曼真很難過,她不愛看到老人家愁眉苦臉的模樣,
她試著開口想引開話題,但阿嬤像是洞悉她的心意,手搭上她的,說:「難得有機會有人陪我說話,阿真妳不介意讓我吐吐苦水?」
她望進她的眼,那裡面深埋著好多東西。
阿嬤笑了笑:「阮阿揚這個囝仔,從小就很懂代志,又很友孝。那時存,我推車出去撿字紙,伊差不多這麼小--」她比了個與她胸口同高的位置。「就跟著我的身邊佮我四處走,還會幫我搬紙板,推車。」說著說著,彷彿穿越了時光,回到那個時代。「我實在很不甘伊,沒倘吃好、穿好,擱得跟我住這間破屋,也沒倘好好讀書,才害伊長大以後,得要去機車店做黑手。」
蘇曼真靜靜聽著,雖已聽老闆說過,但現在直接碰觸阿嬤的回憶,有更深的感觸。她想像著一個推車,上面堆了很多東西,一個老邁的身影,旁邊一個小小的身子,兩人賣力地推著車,在昏黃的光照下,在街道上蹣跚而行。
「這中間,有一件代志,我現在想起來擱會驚。阿揚有一段時間,差不多伊十七、八歲那時存,常常拿錢返來,擱替我買一台電視,就是客廳那台啦,講要乎我會凍看電視,卡輕鬆,伊實在很友孝。」阿嬤神色欣慰,又倏地臉色一變,很是憂愁。「我本來以為那是伊在外面工作領來的薪水,沒想過有什麼問題。直到有一天,一些青面獠牙的少年囝仔,染頭毛、吃煙,有的擱刺青,講蝦米他們那樣輸給阿揚,不爽啦,擱要輸贏一次,我嚇死啦!」雖然都已經是好幾年前的往事,她仍心有餘悸地拍拍胸口。「我那時存才知,原來阿揚去佮人家騎摩托車飆車比賽,他拿回來的錢攏是贏回來的獎金。後來伊雖然擱贏了那些少年囝仔,不過伊一回來我就求伊,麥擱佮人比賽、麥擱騎快車了!因為我實在很怕,伊父母就是騎摩托車出去,才出車禍死的,伊擱騎摩托車佮人比快,那是擱卡危險好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