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妳好!」真糟糕!她的台語七零八落,該怎麼跟老人家溝通?不管了!就硬著頭皮吧!「我是阿揚的朋友。」
說是這麼說,但朋友,真的可以算是朋友嗎?只怕答案好讓人沮喪啊!
「妳來找阿揚?伊嘸在咧呢!」老人家茫茫雙眼此時卻掩不住精光地打量女孩,她笑瞇瞇地。「妳咐欲入內等?」
「好啊!」她求之不得!蘇曼真嘴邊的微笑不住擴大。
「妳跟阿揚叫我阿嬤就好,啊妳叫啥名?」老阿嬤領她入屋,嘴角眼尾滿載著和藹慈祥的笑容。
阿嬤的親切壯大了蘇曼真的膽量,她放下先前的緊張侷促。「阿嬤,我姓蘇,妳直接叫我阿真啦!」
「阿真,好、好!」她似是滿意地點頭微笑,然後將她壓坐在客廳中的大籐椅。「厝內沒啥好款待,妳是嘸通棄嫌喔!」
「別這麼說。」這話其實說得言不由衷,一進來這昏暗的空間,撲鼻而來的一股霉味已經讓她渾身不自在。
「我去捧茶乎妳,妳稍坐會兒。」
現在,客廳裡只剩她一個人。
她好奇地四處張望,卻忍不住皺了眉。
整個空間又窄小又昏暗,尤其磚砌的壁面,一邊有一大片的水漬,另一邊呢,長了苔蘚黴菌之類的東西,看起來黑黑髒髒又毛毛的,讓人不舒服。而擺設的傢俱大都老舊破爛,例如茶几桌腳下墊了舊書,籐椅椅面不是凹陷就是破了好幾個破洞,只有一台二十吋的電視機很突兀地擺放在斑駁的櫃子上。整體而言,雖然看得出主人有收拾整理,但因為東西多、空間小,感覺起來仍然很雜亂。
她待在這裡,覺得渾身都不對勁,甚至有一種噁心厭惡的感覺。
她不自覺地搓搓手臂,又甩甩頭,有點討厭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反應。
突然,她被一樣物事吸引了目光。
她不自覺地站起身,如受到牽引般地靠過去。
那是一張掛在牆壁上的照片。
雖然有相框保護,但它的四周角落仍逐漸泛黃。
相片中,一名婦人坐在正中的椅子上,手上抱了個嬰孩。
看得出來,那名婦人就是風丞揚的阿嬤,只是相片中的她,只有鬢髮稍顯灰白,盤整起來的髮髻仍然烏黑亮麗,帶笑的臉龐也不見皺紋,挺直的腰桿顯現出仍相當硬朗的身體。她,是個精神抖擻的老人家。
她手中的嬰孩,不用猜,就知道是風丞揚。白白胖胖的他,在阿嬤的懷裡笑得好開心。蘇曼真忍不住地嘖了一聲,跟現在的他比起來,這個他,可愛多了!
她再把視線移到站在阿嬤背後的那對年輕男女。
她想,那應該就是阿揚的父母吧!
阿揚長得像他父親,五官線條剛硬,即使是抿著嘴笑,也仍透露出鋼鐵般的堅毅特質。
只有眼睛的部份像他母親。
那年輕的少婦,深邃明亮的大眼睛,就算是在照片中,也仍然活靈活現地像在告訴別人她的幸福。她的甜美,她的柔情,尤其與丈夫緊緊相挽的雙手,更是印證了這點。
照片中的四個人,原本該是個幸福美滿的家庭。
無奈,人總是逃不過命運的捉弄。
蘇曼真吸吸鼻子,因為知道他們後來的結果,在看到這張洋溢著幸福的照片之後,才更難忍心酸。
「那是阿揚週歲時,阮全家作伙拍的相片。」阿嬤的嗓音在蘇曼真身後幽幽流轉。「彼咧時算是阮最幸福的時存了。」
她回頭,看見阿嬤立在她身後。「阿嬤……」
阿嬤面無表情,卻讓她感覺到她的悲傷。
好想說些什麼……
「甭說這。」阿嬤又恢復之前的慈藹笑容。「來,喝茶。」她將手上提著的鋼製茶壺放在茶几上。「歹勢咧,阮家只有白滾水可以招待人客,乎妳見笑了。」
「不會,我自己來。」她接過杯子,自己倒了一杯水喝,靈動的雙眼偷偷覷著老人家。方才是錯覺嗎?那沉重的悲傷……
冷不防,與老人家的目光相對,她訕訕地回以一笑。
「啊,對啦,妳儈阮家阿揚是安怎熟識咧?」看這女孩的穿著,不像普通人家的小孩,他們家阿揚怎會有機會去認識這樣的女孩子?
「啊,這個喔……」差點摔車的事說出來很糗呢!「我去他工作的機車行買車,然後認識的。」這應該也算半個事實。
「喔,機車行認識的啊!」也不對啊,這等家世的孩子不太可能會到機車行那種地方去啊,他們出門應該都坐那種高級的黑頭轎車,不太會跟機車扯上關係。
不過人家女孩子都這麼說,相信就是了,想這麼多做啥?
「啊,不知阿揚啥時才會返來,妳可有興趣看阿揚小時候的相片?」
蘇曼真的眼睛頓時發亮。「真的嗎?我可以看嗎?」
「當然可以嘍!妳等我一下。」
正當老人家起身準備進房拿照片,屋外傳來摩托車引擎聲。
「阿嬤,我返來嘍!」隨著暸亮的呼喊聲,風丞揚推門而入,一眼就見蘇曼真端坐在他家廳中,他大驚:「妳!」一個箭步衝至她面前。「妳怎麼會在我家?」
「阿揚,你朋友是專工來找你,你怎麼對人這麼壞?」風丞揚的大動作引來阿嬤的叨念。
「阿嬤……」他無奈,又轉向蘇曼真,拉起她。「妳跟我出來。」
「喂!阿揚啊!」她的孫子怎麼這麼粗魯?
「阿嬤放心!我只是要跟她說話,不會對她怎樣啦!」
「對查某囡仔卡溫柔咧!嘸通欺負人喔!」
阿嬤猶在屋內諄諄交代,風丞揚已拉著蘇曼真來到屋外。
他悻悻然放開她,雙臂環胸。「妳跑到我家來做什麼?妳又怎麼知道我家?」
「我來找你啊!」她揉著方才被攫住的手臂。好痛!他懂不懂得憐香惜玉?
「少來!要找我不會去機車行找嗎?」她打什麼主意?
「哎喲!我只是……」她跺腳。「我只是想多認識你一點嘛。」這曲曲折折的心思,要她直承,真是彆扭極了。
「有這個必要嗎?」風丞揚才管不得她的曲折少女心,尖銳又冷漠地回道。
像十二月刮起的北風,入心徹骨的冰冷。
「誰說沒有?」蘇曼真睜大了眼,不可置信。「我可把你當朋友看待!」
「朋友?」他眉輕佻,唇微勾,似是訕笑又似苦笑,最後斂整神色,冷冷地說:「我家很寒酸,不適合妳這位身份高貴的千金小姐,妳回去吧!」
「你……你什麼意思?」他的話語帶諷刺,她聽了很刺耳。「你歧視有錢人!」為什麼他的言語之間,總帶有幾分對她身份的不屑?
「哼!大小姐,妳不歧視我們這種窮苦人家,我就很感激了,我哪敢歧視妳?」他冷嘲熱諷。誰知道這尊貴的大小姐有什麼意圖,竟心血來潮到他的「寒舍」拜訪?這小廟可供不起她這尊大佛。
「那你就別把有錢沒錢掛在嘴上嘛!我是真心把你當朋友看,是朋友就不分貴賤、不分貧富。」她渴望能多瞭解他。她想要更進一步,親身接觸他的世界。可是為什麼他偏偏要口出惡言傷她的心呢?
「當初妳拿錢出來要我教妳騎車,不就在提醒我們倆身份上的不同嗎?我是把我們之間貧富的差距掛在嘴上,但妳卻是時時用行動來表明。」也許她並非刻意,但是那慣養的驕縱卻不經意外露。「再者,我沒有那種福份當妳的朋友,蘇小姐。」他們不是朋友,從來就不是!他可有做了什麼,讓她以為他們是朋友?
原來她是這樣的人……「如果我的行為有讓你不舒服的地方,我向你道歉。」她心裡真不好受,在他眼中,她竟是這麼惡劣的人。「也許我無意間在很多地方得罪你,你可以像現在這樣跟我說嘛,如果真的是我過份,我會注意改進。」為什麼他就是不把她當朋友看待呢?她該怎麼做好?「這些日子相處下來,我早認定我們是朋友,難道你不認為嗎?」她低頭,只求他的友善。
他卻再一次破壞她的想望:
「我們只是建立在金錢上的勞資關係。」
她閉上眼,抵擋那洶湧而來的情緒。「我並不想跟你吵架。」她緩緩睜眼,澄澈的雙眸中,是一種痛絕的悲哀。「但你說的話,真的讓我很傷心!」
她在乎他的程度超乎自己想像,他只是淡淡吐出的話,卻殘忍地凌遲她。她從沒對人這麼低聲下氣,該說的話她都說了,該道的歉她也道了,他還要她怎麼辦?
再一次,她覺得自己的尊嚴被狠狠踐踏。
要到什麼時候她才學會教訓?
要到什麼時候她才懂得放棄?
她又悲又怒,卻遲遲移不開腳步拂袖而去,只能聲嘶力竭問道:「我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你對我另眼相待?」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有一瞬間似乎有不忍的神色閃過,但終究戴起冷漠的面具,對她說:「回去,好好當妳的大小姐,就這麼簡單。」背過身。「這個地方不是妳該來的。」然後無情地進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