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感覺到有目光掃過自己,尉遲楠從睫毛下追著那視線,沒追到,卻將皇甫少泱的滿臉愁緒收進眼底。
她一蹙眉,不喜歡這樣的他,不喜歡看見孤寂再度攀上他眉宇。
他不喜歡她跟著嗎?還是他有什麼煩心的事情?
她推敲著箇中原因,想問,卻有太多顧忌讓她無法任意而行。
要想交心,就得拿出對等的誠意,但有些事情她渴望忘記,這輩子再也休提。
抿著嘴,她懊惱的埋頭苦削竹片,直到回過神才發覺手中只剩虛空,而竹片早化作一堆碎屑,絲絲縷縷散落成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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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楊城郊,榆樹林,距京城尚有七百里。
深夜裡,一名中年漢子弓著身形,手上提著燈籠,沿著崎嶇的小徑快步走過來,邊走邊探頭探腦。
"不知皇甫兄弟到了沒有?"冷颼颼的風撲進胸口,漢子不右得一陣瑟縮,將發顫的雙手藏進鼠皮短襖裡。
"你終於來了,莫大哥。"
"嚇!"漢子驚退一步,旋身瞪視著從樹影中緩緩走出的一抹幽魂也似的形體,搖頭歎道:"皇甫兄弟,你這隱聲藏息的功夫還是跟以前一樣高明。"
皇甫少泱彎起嘴角淡淡一笑,"多年未見,大哥依舊健朗,真是可喜可賀。"
"好說,好說。"哈哈一笑,漢子從懷中掏出一小方絹帛,"這是你要我打聽的驃騎大將軍府邸與守衛配置圖。"
"大哥果然好本事,才這麼幾天的工夫就將東西弄到手了。"皇甫少泱接過絹帛仔細收好。"小弟原本以為還要等上一個月才會有消息。"
"嘿嘿,你莫大哥雖已退隱江湖,但門路還在,有什麼消息拿不到手?"漢子停頓一會,忍不住勸道:"不是大哥囉唆,但你實在應該把過去放下才是。咱倆之間的仇怨不也是一筆理也理不清的糊塗帳嗎?既然我都可以將師門恩怨放下,跟你前嫌盡釋當知心朋友,你又為何不能擱下應天門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專心當個山林隱逸?"
皇甫少泱聽著對方說笑般的提起陳年往事,連帶憶起那好不容易才化解的仇隙,頓時感慨萬千。
漢子等了又等,沒得到想要的反應,又是苦口婆心繼續勸說:"皇甫兄弟,你也該為自己打算打算,應天門主把你當奴才指使了十幾年,再怎樣天大地大的恩情也該還清了。既然應天門已經滅亡,你不正好乘機脫身,又何苦將追查原因這棘手的差事扛在身上?"
還清?還清恩情又如何?
皇甫少泱聽著對方懇切的規勸,自嘲似的反問。
像他這樣一個殺孽纏身的人,哪來資格去歸隱山林,將過往一一拋在腦後?除了將應天門的事情弄個水落石出,償還門主的養育之恩外,他還有什麼理由存活在這個世間?
的確,他沒錯殺過任何人,但那些因他而改變了命運的人呢?比如說……封應豪。
皇甫少泱嘴一抿,摒除那令他既悔又恨的回憶,淡淡回答道:"這事我自有分寸,大哥就別操心了。"
看他滿臉的倔強,漢子心知多說無益,只能再歎口氣,將心思兜回正題。"另一件你托我打聽的事情,因為已經隔了好多年,能查到的消息並不多,"他皺皺眉,看來是對這結果相當不滿意。
"哦,說來聽聽吧。"
漢子頓了頓,稍將印象做個整理,然後娓娓道來:"尉遲一族籍屬匠戶,而且還是專為皇親貴戚服務的那種。據說他們由於手藝非凡,日子過得挺風光的。可惜幾年前不知怎麼的得罪了皇帝老兒,被判了滿門抄斬,之後就再也沒人聽說過尉遲一門的消息,推想應該是絕後了吧。"
皇甫少泱聞言一愣。
"你那老愛學人家玩字畫、古玩的莫大嫂一聽我提到尉遲家,馬上就眼睛放光,囉哩囉唆了一堆尉遲家造出來的東西,什麼飛天立像羅、九龍登天石雕羅、顯通寺的九層寶塔羅,鬧得我不勝其煩,恨不得飛天遁地找個地方躲起來……"
皇甫少泱回復鎮定,聞言咧嘴輕聲一笑,"這麼多年來,大哥十嫂依舊鶼鰈情深,令小弟好生羨慕。"
"是啊,她嘮叨歸嘮叨,但還真是個好妻子。"漢子呵呵笑道,"好了,別光羨慕我,快快討個媳婦安定下來,生幾隻小小兔崽子吧。"
皇甫少泱莞爾一笑,"我還在想大哥什麼時候才會說到這句話呢,想來大嫂果然賢慧,將大哥的心拴得牢牢的,連帶要鼓吹小弟一同踏進去。"
"好傢伙,調侃起我來了,你也不想想,成家立業乃人生必經之事,有誰逃得了。"漢子揮揮拳頭,作勢要敲他個響頭,但沒出手。"皇甫老弟,俗話說'瓦罐難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聽我的勸,江湖不是什麼飴養天年的好地方,你還是早早急流勇退才是……"
又再拉雜了幾句話,漢子見弦月已沉到山的另一頭,自覺是打道回府的時候,於是一抱拳,"有空來玩啊,你大嫂叨念你叨念得緊,小孩也嚷嚷著想見你。"
皇甫少泱回禮,"另日定到府上拜訪,住到大哥嫌小弟累贅為止。"
"那就這樣說定了。"漢子點點頭,最後一次叮嚀,"千萬要小心,驃騎大將軍不是好應付的對象,大哥可不想幫你收屍啊。"
"小弟明白。"他鄭重承諾。
星夜寂寥,人已遠去,榆樹林再度恢復沉靜。
皇甫少泱仰望夜空,整理腦中思緒。
良久,他喃喃自語,"所以,這就是你不願提起的過去?所以,我可以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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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縣境,距京城還有兩百里。
"尉遲姑娘。"
"什麼事?"神不守舍的尉遲楠一陣驚跳,猛轉過頭看向他。
"沒什麼,只是看你似乎有些緊張……"
"緊張?像我這麼粗枝大葉的人,怎可能知道什麼叫'緊張'?"她硬是在臉上擠出笑容,抓起袖子當扇子猛揚,"只是天氣太熱,身體不大舒服而已。"
皇甫少泱瞟了眼一片新綠的山光水色,狐疑的回視她。
天氣太熱?在這種四月天?要找藉口也要挑個有說服力的來說啊。
但他不打算點破,於是順著她的話語,指向不遠處的路樹提議道:"既然姑娘身體不適,那我們就到那邊樹下乘涼,休息一會再走吧。"
"不用、不用,今天天氣不錯,正適合趕路。"尉遲楠慌張的回絕了他,怕他反對似的率先往前走。
這下又是天氣不錯了?
皇甫少泱挑起眉,猜想她到底在擔心、緊張著什麼。
除了滅門一事外,她還隱藏著什麼樣的秘密?她到京城又是為了什麼目的?會對他的任務造成什麼影響呢?他是否該早早跟她分手,個人走個人的路?
問題如雪崩般轟然垮下,沒一個有解答。
望著走在前頭的青衣女子片刻後,皇甫少泱傲然一笑,昂首掃開所有疑慮不再猶豫,加快腳步趕上她的身影。
也罷,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倒要看看虎穴裡究竟埋藏了什麼價值連城的寶貝。
然後,京城到了。
第四章
京城月夜,將軍府。
書房裡,驃騎大將軍高穹正倚著矮几,就著昏黃燈火專心讀著乓書。突然,他一陣心神不寧,當下抽出身側寶劍,厲聲喝道:"出來!"
輕輕的一陣笑聲傳來,碎了寧靜夜色。
"深夜展書牘,將軍果非尋常莽夫。"陰影中,一片淡煙逐漸聚攏,凝結成一名白衣書生。
高穹心中一緊,暗忖:江湖俗諺"不是惡客不上門",這人的身法如此神出鬼沒,想必是個難以應付的角色……看來今晚可有得纏鬥了。
但在不清楚對方底細前,態度還是謹慎點較妥當。於是他以平日與人寒暄的平和語調,啟口問道:"這般深夜裡,少俠踏月色而來,不知有何指教?"
"將軍,您太客氣了。"皇甫少泱一抱拳,"時候都已這麼晚了遠前來打攪,晚輩心裡著實過意不去,但實在是有難題要請您鼎力相助,於是只得壯起膽子上門拜見,還請您不要推辭。"
高穹一挑眉,看穿對方隱藏在這串客套話背後的強硬立場,也懶得再爾虞我詐下去。"不要推辭?在這深夜裡登門拜訪,不管你是什麼來意,豈容得了本將軍推拒?但是──"
他跨下矮床,擎劍直指對方心窩,"既不按規矩投帖求見,也不請人引介進門,怎麼,本將軍府是閣下住所,本將軍是任尊駕呼來喝去的下人嗎?"
"將軍請息怒。"皇甫少泱迎視那寒光閃耀的劍尖,沉聲道:"在下明白這無禮的舉動對您來說是相當嚴重的冒犯,但實在是事關重大,不得不出此下策。"
"事關重大?"高穹冷嗤一聲,"事關重大就可以擅闖府邸,那十萬火急時是不是乾脆放火燒屋,逼本將軍滾出家門應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