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皇甫少泱沒再說什麼,幫忙點起了火摺子,交給了她。
駿馬馱著對男女,穩健的走在山徑上,凜冽山風送來人們忙亂救火的呼喊、明白雕作早已挽救不及的懊惱。
女子遙望身後的沖天火光,淚水再度盈滿眼眶。
多年心血就這樣毀於一旦,葬身火海,怎不令人心傷。
"你看見了嗎?"男子的問話來得突兀。
她吸吸鼻子,擠出聲音,"看見什麼?"
他伸手指向西天霞光,"它們在天上對你說再見呢。"
她沒回答。
良久良久,她低聲道:"你說得對,它們的確是在與我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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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州城
旅店中,一豆微光飄搖在夜色裡。
皇甫少泱走在長廊下,途經尉遲楠所住的廂房時,見房裡燈火通明,算算時候已接近子夜,他忍不住輕敲房門。"尉遲姑娘,時辰已經不早了,怎麼還不歇息呢?"
"別光說我,皇甫少泱,你不也是放著好好的床不睡,偏在外頭四處溜躂。"房裡人兒懶洋洋的回應,"別杵在外頭隔門喊話,這樣怪彆扭的,你就進來吧。"
皇甫少泱莞爾一笑,聽令推門而進。
廂房裡,尉遲楠盤膝坐在席墊上,一手雕刀、一手樟木片,全神貫注的雕刻著。她身前的矮几上散落著細碎的木屑、甫完成的物件,以及各種木料。
皇甫少泱一眼掃過攤在几上的各式髮簪,隨手拾起一件打量,"刀法依舊俐落簡練,但花樣好像匠氣了點。"
"你的眼力果然厲害,當下就看穿了我的草率敷衍。"尉遲楠疲憊一笑,手上的動作沒停,不消片刻就完成一支以如意紋做為裝飾的簪子。
他聞言一蹙眉,"既是敷衍之作,又何必趕著要在今晚做完?姑娘還是早點歇息吧。"
"待會吧。這些小玩意雖入不得行家法眼,倒也還能賣幾個銅錢。"她揉揉酸澀的眼,拾起桂枝仔細端詳,然後順著桂枝本身的紋路,雕出鳳喙冠羽。
見她強打著精神趕工的模樣,皇甫少泱一陣心疼,忍不住要叨念,"又不是缺少盤纏,急著刻簪子去賣錢做什麼呢。"
尉遲楠又挑了支竹板,繼續雕刻,語氣雖然不甚正經,立場卻是堅定,不容置疑。"有盤纏的人是你不是我,咱們非親非故,我總不好一直吃你的、喝你的、用你的吧。趕明早到市集去賣了這些髮簪,好歹也跟你攤一些房錢。"
"都說過我不缺那幾個錢了,你怎麼還把這事情掛在心上。我們不是朋友嗎?居然這般見外。"皇甫少泱拗不過她,只好歎了口氣,"也罷,那就隨便你了,只是要記得多少休息一下啊。"
他嘴上不說,心裡直犯嘀咕:唉,分得這般清楚做什麼?是因為分得越清楚,日後別離時就越乾脆俐落嗎?
暗自猜測著對方這般行動的用意,一抹難受瞬間從心底竄起──原來從頭到尾對這相遇感到依依不捨的,就只有他一人而已。
尉遲楠似乎聽見他心裡的聲音,停住了手上的工作,彷彿有話要說,燈焰卻忽地被風吹得即將熄滅。
皇甫少泱忙一箭步湊上前來,伸手護住了火光。
"謝了。"她的低喃中透著一縷罕見的柔情。
他心一陣晃蕩,錯了幾拍才客氣的回禮,"哪裡。"
安適的沉靜緩緩降臨,昏黃的燈影靜靜搖曳,松香溶進空氣,小屋裡一片溫馨,緘默而堅決的挽留皇甫少泱本欲離去的腳步。
他無力抗拒,悄悄的在矮几旁坐下,支肘凝望著專注於雕刻的她。那雕刀熟練的修整木料,削下的木屑片片瓣瓣如雪花般輕墮桌上,緊緊叩著他心房,執拗的要求進駐,然後他知道,意亂情迷的自己在這樣的拉鋸戰中,必敗無疑。
"要不──"他心一凜,注意到輕巧落在左近屋頂上的腳步聲,忙若無其事的告退,"尉遲姑娘,我先去歇息了。"
尉遲楠頭也不抬,點點頭隨口應道:"慢走,我就不送了。"
於是他退離廂房,謹慎的掩上門,霎時神情一肅,足尖一點,飄然上屋。
寒星暴起,直奔他身前七大要穴!
他冷笑,也不閃避,隨手抽出玉簫凌空數點,叮叮叮的數聲輕響,寒星突兀的往來時方向飛射回去。
"唔!"屋頂上的黑衣蒙面人一聲悶哼,抱著被暗器擊傷的右肩轉身倉皇遁逃,眼前突然一花,被皇甫少泱阻住退路。
"閣下既有膽量找上門,又何不坦誠相見?"他雙手攏進袖中,笑問道。
黑衣人並不答話,一抖手挽了無數劍花直撲向他。
皇甫少泱也不閃避,一旋身瞬間欺進對方空門,輕一彈指──
黑衣人虎口一震,長劍鏗地一聲脫手而飛,打了幾個旋後撲通一聲掉進庭中荷花池裡。他眼底閃過一抹驚愕,震驚自己在笑書生手下居然走不出三招。
"要殺我,你的武功還不夠。"皇甫少泱簡單的指出事實,但那平鋪直敘卻比謾罵更加侮辱人。
黑衣人難堪的僵住動作。他咬著牙,握緊拳頭,說什麼也嚥不下那口氣,終於一聲怒吼,赤手空拳撲上去就是漫無章法一陣亂打。可他們的實力有太大的落差,無論黑衣人再怎麼奮力的要追要打,卻連皇甫少泱的衣角也沾不上。
銀白月光之下,但見人影交疊翻飛,呼喝聲隨長風滲透黑夜。
一刻鐘後。
皇甫少泱一旋身脫出戰圈,輕巧的落在屋脊上,"你勝不了我的,還是收手吧,封應豪。"他的語氣裡混著抹無奈。
黑衣人頓住動作恨恨的瞪著他,僵持一會,像是豁出去般一把扯下蒙面布巾,露出一張俊秀而未脫稚氣的臉孔。
"廢話少說!皇甫少泱,既然你本領高強,何不像殺我父親一樣給我來個痛快,反正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我可沒興趣看你這貓哭耗子假慈悲的嘴臉!"
皇甫少泱眸光一閃,淡淡說道:"你走吧,要殺我,你苦練個十年再來。"
少年登時氣紅了臉,"你少瞧不起我!你以為故作大方放了我就能讓我饒你一命嗎?只要我還活著,總有一天我的武功會高過你,到時就算你躲在天涯海角,我終究會殺了你!"
"我等著。"皇甫少泱沒被激怒,語氣依舊平和。
封應豪定定的看著他,見他的面容仍是波瀾不興,舊恨新仇一併湧上心頭,指著對方鼻子痛罵道:"你的良心呢?被狗啃了?難道你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究竟有多卑鄙無恥?我好心領你入家門,尊你如兄長,我父親更是看重你,甚至想將寨主之位讓給你繼承,結果你──你居然背叛了我們!"
他無言以對,沉默良久,終於開口,"但他的確該死。"
少年身子一僵,滿腔怒火凝成再也化不去的殺意,"但他是我父親。就算他有再多不是之處,你殺了他,你就該死。"
"我早有此覺悟。"皇甫少泱的回答簡短,當下掉頭離開。
蒼茫月下,少年的目光仍追著他的背影,如刀、如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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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經過廂房,廂房內燈火已熄。
皇甫少泱不由自主的收住步伐,透過窗欞尋找能帶給他安詳的身影。
但他找不到。漆黑門戶背後只有一片陰冷的死寂,潛伏在那段殺手生涯裡的惡夢蠢動著,猙獰的將他勉力維持著的平靜啃噬殆盡。
殺人鬼!就算你殺的人都是罪有應得又如何?"殺人"本就是罪,犯下無數殺人罪的你又何曾無辜?你以為那些命喪你手的冤魂會放你平安度日,直到老死?
另一個自己殘酷的訕笑著,而他可悲的連一句辯駁的話都說不出口。
要不一起上京去?憶起今晚稍早時要不是因為封應豪的到訪就會脫口而出的話語,他心裡的感受錯綜複雜。
一名殺手,為了任務做過太多骯髒事,即使早已金盆洗手,一身仍是髒的。這樣的人,哪有未來可言?又何來立場去奢求冬夜裡的一盆火?
他笑了,卻是苦澀無聲。
所以,就算有再多的綺思異想,還是全都忘了吧。
第三章
依照計畫,尉遲楠天明即起,到市集上擺攤子做小生意。
皇甫少泱放心不下她,悄悄站在不遠處的庭樓下,倚著牆、抱著臂,看青衣女子在大街上扯開嗓門大聲叫賣,看人們見那髮簪雕工可愛,圍著攤子搶著購買。
尉遲姑娘腦袋裡的生意經果然比他高明。他心中暗忖,佩服得五體投地。
簪子三兩下便售罄,尉遲楠收卷包布結束了小攤,漾著一臉笑意朝他走過來。
"久等了,今天的收入不錯,可以請你一頓酒菜,順道答謝你這些天來的陪伴。"
"答謝?"他順手接過她手裡的包袱。
她瞟了他一眼後移開視線,語氣是刻意營造的輕快,"我跟你也是萍水相逢,談不上有什麼深厚的交情,這樣賴著你實在不像話,更何況你也有重要的事情必須親自去處理,為著安頓我累得你在城裡耽擱這麼些天,我心裡已經很過意不去了,若再繼續抓著你不放,豈不是自找人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