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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冬橘

  他的定力究竟丟到哪去了?

  皇甫少泱一陣慚愧,趕緊將環珮塞回腰間暗袋裡。伸進腰帶內側的指尖觸及另一個重要物件,瞬間那扛了五年的血海深仇像桶冰水般淋了他滿頭整臉。

  "驃騎大將軍,高穹,高穹……"像是自我懲罰般,他將手指緊緊壓在斷玉的尖銳斷面上,彷彿要將那痛楚硬生生的烙進心裡,好不容易恢復明晰的思緒如蛛絲般密密纏繞在斷玉的主人身上。

  驃騎大將軍──高穹,手握兵權掌控百萬雄兵,要滅應天門的確易如反掌。倘若兇手確實是他,自要取其性命血祭應天門上下近百口的在天之靈。

  這獵物的確棘手,但他自己可也不是什麼簡單的人物。皇甫少泱一揚眉,一冷笑,活脫脫就是當年殺手榜上赫赫有名的"笑書生"。

  "跑堂、掌櫃,我家老爺要住店,還不快來招呼!"

  幾名彪形大漢簇擁著一位滿身錦繡的富泰男子走進旅店,大聲喝斥,氣焰囂張,旅店頓時一片忙亂,往來奔走,吆喝聲不絕於耳。

  真吵。厭煩的一皺眉,皇甫少泱站起身,將房錢扔在桌上,步出旅店。

  旅店裡,一名管事裝束的男子拉住忙著遞汗巾、添茶水的店主,"掌櫃的,想跟你打聽一位專做竹雕的雕刻師傅。"

  皇甫少泱內心一動,腳下繼續往店旁的馬廄而去,耳朵注意著旅店裡的對話。

  "大爺,咱們迎仙鎮專做竹器的雕師可多了,不曉得您要找的是哪一個?"

  男子彎下腰,聽取主子的吩咐後,鄭重的從懷中掏出用錦帕包裹的物件安放在桌上,輕輕的揭開帕子,現出一隻雕著陶淵明田園閒居圖的竹質筆筒。"你可知道這筆筒是哪個雕師做的?"

  皇甫少泱已牽過馬兒,正在旅店門旁稍做停留,縛緊垂掛鞍後的行囊。聽到那對話,他迅速掃過筆筒一眼,不由得感興趣的揚起了眉。

  從刀法來看,那筆筒定是尉遲姑娘的作品──看來是她揚名天下的時候了。

  他心裡這樣想,臉上忍不住跟著掛出洋洋得意的表情,看上去還真頗有幾分"與有榮焉"的味道。

  旅店裡,男子繼續解說著:"這筆筒是我家老爺在京城古玩坊買到的,聽說是出自你們迎仙鎮,於是老爺特來拜訪這位能工巧匠,想要談點生意。"

  掌櫃猶豫了一會,答道:"那雕師我是知道,但他老人家的脾氣古怪,又不喜歡跟人來往,這麼多年來就連咱們迎仙鎮都還沒人見過他,大爺想找他談生意,大概是談成不的。不過話又說回來,您遠道而來,空手而返實在太可惜,咱們鎮上還有不少竹石匠人,刻出來的東西不會比這筆筒差,大爺要下要順道過去看看?"

  "你是不知、不能、還是不願?"一直未開口的富泰男子打破沉默。

  "大爺果然眼睛雪亮,是'不知'。"被戳中心事,掌櫃緊張的直揩汗,趕忙找藉口解釋,"那雕師也不曉得是隱居在哪座山中,要托售的東西從來就是請他孫女送下山──"

  "孫女?"富泰男子一瞇眼,掩住眼底精光。

  "是啊,他老人家有個十七、八歲的孫女兒,長得倒是端莊──"

  "哪座山?"

  "呃……聽說是在妙清觀那一帶,但──"

  "我知道了,你下去忙你的吧。"富泰男子打斷了掌櫃的絮叨,揮手遣開他。

  掌櫃僵住了笑,表情甚是尷尬,終於乾笑一聲,縮縮肩定了開去。

  這商人還真是功利,沒利用價值的人連敷衍都省了,跟這樣的人做生意,說不準哪天被他連皮帶骨吃乾抹淨,還自以為走了好運。

  皇甫少泱嘴角一撇,暗自替尉遲楠擔心,然而東西都已整理完畢,他再也沒有耽擱的理由,只得俐落的上馬,收捲了韁繩,舉足輕踢──

  "看來是尉遲家的……"

  "噓!隔牆有耳。好不容易覓得了消息,可不能走漏風聲,反叫他人捷足先登了去。"

  皇甫少泱輕踢馬腹,馬兒聽話的邁開步伐,載著主人走上街道,繞過街角,一忽兒就過了大街盡頭的牌樓,出了迎仙鎮,踏上通往縣城的大道……

  "這邊!"馬兒順從的掉轉方向,踩上石板鋪就的林下小徑。

  風在吹,悶在廄裡好多天的馬兒快樂的撒開四足,蹄子落在石板上,發出輕巧的達達聲……肚子被頂了下,馬兒不悅的加快腳步。

  "快點!再跑快一點!"主人的聲音透著它從未聽過的焦躁。

  於是馬兒繃起精神,祭出五年來不曾使出的力氣,奔向山林深處的蓊鬱密境。

  ☆☆☆☆☆☆☆☆☆☆  ☆☆☆☆☆☆☆☆☆☆

  尉遲楠依舊窩在溪旁與木料竹頭為伍,一聽見陌生的達達聲,抬頭看清來人是誰,板得緊緊的臉龐立刻掛出明燦笑靨,雕刀隨手一扔,站起身來歡迎。

  "不是才剛走,怎麼又回來了?"她好奇的問道:"還是你忘了什麼東西?"

  皇甫少泱一時被這問題塞住了嘴。

  他該說什麼?說他在旅店聽到有人打聽一名雕師,以及"看來是尉遲家的……"跟"噓!隔牆有耳。好不容易覓得了消息,可不能走漏風聲,反叫他人捷足先登了去"這兩句話嗎?為了這幾個字朝她直奔而來的自己,是不是顯得很可笑?

  尉遲楠見他半天不作聲,臉上又是副尷尬神情,於是拍拍沾滿木屑的雙手,搔搔略顯蓬亂的髮鬢,搜索枯腸找方法化解這危機。突地注意到他身後的駿馬,趕忙換個話題,"好神俊的馬兒,從鎮裡一路奔上來,呼吸居然絲毫不亂,也許我哪天該幫這馬兒雕個像。"

  皇甫少泱收攝心神,"尉遲姑娘,現在不是寒暄的時候。"

  他切入正題,草草將旅店見聞說了一遍,驚訝的看著她的臉色在聽到有人打聽她以及"尉遲家的"這幾個字後,刷地變得慘白。

  "姑娘──"

  尉遲楠一驚,猛力揮開他關切的手,急急退後,慌亂間被身後的木塊絆倒,結結實實摔進他趕上來扶的胸膛中。

  "姑娘,你沒事吧?"

  她卻似沒聽見他的話般,硬是掙脫他的懷抱,走向收納工具的小竹屋的腳步萬分慌亂,雙腿也不聽使喚,連連摔跤。

  他見狀追了過去,直覺這狀況不尋常。

  小竹屋的門是虛掩的,尉遲楠一把推開木門,木門砰地撞在壁上,陽光驟然射入昏暗的小屋中,照亮門後琳琅滿目的各式雕作。

  皇甫少泱還來不及為眼前所見發出歎為觀止的驚呼,當下嗅到煙昧。

  "你要做什麼?!"他一把奪過她手裡燃著的火摺子,袖子忙著在已冒著火苗的竹廉上拍打,"這是你的心血,居然說燒就燒!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她聞言一撇嘴,心一發狠,推開他踏入室中,隨手抓起一件作品用力一扔!

  叩地一聲,木雕狠狠摔進人懷裡。

  "咳咳咳……有話好說……咳咳……犯不著……跟自己的心血過不去……'皇甫少泱揉著被木頭撞出淤血的腰脅。"是仇家,還是奸商?這梁子是怎麼結下的?我可以幫你對付他們。"

  "就憑你?"

  他一愣,這不像爽朗的她會說的話。

  尉遲楠回過頭,雙眼隱隱泛著淚光,"就憑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我不只是個書生而已。他想反駁,話已到喉頭卻又嚥了回去。

  "是心血又如何?"她衝著他大吼,氣勢洶洶,"會雕刻又如何?雕得好又如何?它能救得了我的父兄、我的朋友嗎?"

  他一窒,不由得倒退數步。

  "就算這些死物價值連城,又怎取代得了我的家人?"她步步逼近,神情悲憤,"它再出色精巧,又能跟我說話,對著我笑嗎?"

  他再退,背脊抵到牆上,再也無路可退。

  那黑眼明亮,氣勢逼人,直直將他釘死在牆上,徹底否定一切的評價一字一字自她口中吐出:"無用之物,燒了何妨──"

  "不對!"他心一凜,衝口駁回了她,"美麗的東西就是美更的,只要你仔細聽,就會聽到它的笑聲,只要你仔細看,定會發現它正偷偷的對著你微笑……"他伸手穿過她的發,捧住她的臉,注視著她的眼,"別騙我,你騙不了我的。若你不是將這些作品視若珍寶,又怎會將它扔到我懷裡?直接踢到地上不是更乾脆嗎?"

  她凝住,彷彿未曾看過他般審視著,突地臉上一紅,七手八腳慌忙推開他。

  心跳如擂鼓,臉兒燙得嚇人,她急著要說點什麼,他卻伸指杯─唇邊比了比。

  "怎──"她頓住聲音,聽見了風中模糊的喧嘩。

  "他們追上來了。"他擱下懷中雕作,鄭重的說道:"現在要怎麼辦,一切就看你的決定。"

  她一陣遲疑,終於咬牙宣判,"燒了,統統燒了!我不要它們落入他人之手!"說完,抑不住的哽泣逸出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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