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聞言,抬手制止侍衛的所有動作。
尉遲楠深吸口氣,雙拳緊握控制住怒火,迎視著皇帝的目光,緩緩說道:"但我要我的夫君。"
"可。"皇帝一拍掌,"來人啊,立刻趕赴端王府,將那皇甫少泱帶到殿上。"他稍頓了一會,略微傾身,注視著女子的眼睛,一字一句敲定他倆的交易,"而你──負責給朕──龍!"
宣政殿上氣氛凝重如鉛,皇帝面無表情,居高臨下,俯視所有微不足道的生命,朝臣們噤口肅立,避免任何可能招來皇帝注意力的舉動,皇甫少泱的雙臂被粗繩反剪身後,交由侍衛嚴密看守。
大殿中的紅毯上,堅實的木料靜立,尉遲楠手持斧、鑿,專注雕刻,刀起鑿落間未曾有絲毫猶豫。
頃刻間,紅毯上已積了一層厚厚的木屑。
朝臣們眼見木雕漸有雛形,不由自主的打從心底升起懷疑:這女人,她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高穹置身朝臣間,望望僵著臉的帝王,再看看正卯足全力離龍的女子,以及他曾相當賞識的男人,心緒擰成一團麻花。
這皇上,飽食終日,沉迷修道求仙已是昏庸,現在還鬧出要"龍"這等笑話,傳出去後皇家顏面往哪擺放?龍啊龍,這祥瑞之物哪容得我等凡人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想到這裡,高穹那從不發愁的腦袋也不禁隱隱作痛起來。
瞧瞧今天這局勢,究竟該如何才收拾得了?他暗自搖頭歎道。
皇甫少泱無視宣政殿上的沉重氣氛,專心扭轉搬弄著手腕關節,按照計畫努力掙脫束縛。但繩子捆縛得相當緊實,隨著他的掙動毫不客氣的咬進肉裡。
這不可麻煩了。他在心底搖頭咋舌不已,手上動作仍是不停。
粗糙的纖維磨破了皮膚,在傷口上不住刮擦,彷彿厲爪般殘酷的一點一點撕去他的皮肉。他忍著疼,沉住氣,繼續解著繩索;鮮血緩緩湧出濕潤了麻繩,鬆動了枷鎖。
他鬆了口氣。繩索雖仍纏在腕上,但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掙脫開。於是他轉開注意力,觀察週遭環境,計算可能的逃脫路徑。
大殿上文人居多,侍衛無一是他的對手,就是高老將軍有些麻煩……嘖,他果然是下了著險棋。咦,端王呢?那個害他們夫妻陷入這等險境的混蛋到底在哪裡?
端王位於文官列首,平時氣勢懾人的他,今天卻內斂得令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而他正看著,只看著,緋龍杯。
就是這了,芊芙的救命藥。天,這回一定要是"真的"緋龍杯才行,芊芙已經沒有時間了……
端王的視線掃過仍在為自己的生命苦苦掙扎的青衣女子,在即將按捺不住火氣的皇帝臉上盤旋些會,又將目光掉回緋龍杯。
他心中暗暗嘲弄:皇上,您還是早早放棄,下令退朝吧。您年紀也已經不小了,怎還相信"畫龍點睛"這等於虛烏有的神怪故事?"緋龍杯上居祥龍"也不過是我隨口胡讒,用來哄騙您賣力尋找緋龍杯的餌食罷了。
就在眾人各懷心思的當口,木雕龍緩緩成形。它的氣韻栩栩如生,彷彿是被硬從天上抓下釘在木座上;它的須、角、鱗、爪,無一不蘊藏力道,彷彿在下一瞬間就可掙脫樊籬,破空飛去。
尉遲楠突地凝住手上動作,打量受限情勢,不得不坐困木料體內的神龍,而神龍也瞪視著她,眼裡燃燒著被凡人這般折辱後必然產生的憤怒。
奇怪,你們都沒聽見嗎?
她環視眾人,暗自納悶。
你們沒聽見它的心跳、它的咆哮嗎?
"皇甫氏,朕已厭煩你的拖延戰術了。"
那聲音侵入尉遲楠的思緒,但她懶得應聲,自顧自地持鑿落下最後一刀,退後數步挑剔的審視成果。
"完成了。"她神秘一笑,垂下睫毛猜想皇帝待會會有的反應,樂得很。
皇帝狐疑的打量木雕半晌,眉頭隨所見高高聳起。
"皇甫氏,你以為戲耍寡人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嗎?"刻意平板的語調背後,是一名帝王前所未有的盛怒。
熟知他脾氣的朝臣均暗自叫苦,今朝這局面絕非"誅九族"所能收拾得了。
尉遲楠似未感受到這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嘻嘻一笑,"皇上,南朝梁時的那位畫家也要將他畫的龍點上眼睛,畫龍才能騰上天去。我這木雕龍連眼都還沒鑿上,又怎會成真呢?"
這話倒也有理。皇帝擺擺手,不耐煩的命令,"那就把它的眼睛鑿上吧。"
"遵旨。"尉遲楠略嫌輕佻的應了一聲,回過身面對木雕龍時,神情突然變得十二萬分的嚴肅。旁人只見她嘴裡唸唸有詞,聽不到她在咕噥些什麼玩意,變些什麼把戲。
然後,她深吸口氣,舉起斧、鑿,喀喀兩刀,為龍刻上了眼睛。
眾人屏息以待,良久,沒有任何事情發生;原本死寂的宣政毆,逐漸漫上層嗡嗡聲響,那是朝臣無法抗拒交換意見之誘惑的低語。
期待落空的君王怒到極點,誓要將她抽筋剝皮,挫骨揚灰。
"來人啊──"他喝道。
"是!"侍衛應喝一聲,衝向紅毯中心。
"休想!"皇甫少泱用力繃斷繩索,倏地閃至尉遲楠身邊,一臂箍住她腰,一手橫隔胸前。
"擋我者死!"他怒吼,那凌厲氣勢震懾諸人。
而尉遲楠棲在他懷中,不再掩飾自身恨意,瞪視那為著個愚蠢的理由下旨夷滅了尉遲一族的帝王。
"反了!反了!"皇帝見狀,跺腳拍案,"這是什麼囂張跋扈的氣焰!"
侍衛們猛然醒悟,持戈再上!
一場擒匪混戰就此展開,攫住宣政殿上所有人的目光,只有端王一人例外。
他盯著遺落在木座下、近在咫尺卻遙若天涯的緋龍杯,思忖是否能在不引起任何注意力的狀況下,取得它。
忽地,似有動靜閃過眼前,端王的視線反射性的追著影像而去,鎮定在木雕上。
也不過個蠢木雕而已……
端王眨眨眼,心想自己定是眼花了,搖搖頭,在移開目光前施予最後一瞥──
就在這時,木雕龍的鱗片閃耀著不尋常的麟光,那片片鱗甲由首至尾循序立起、撫平,龍爪不住抓握、松放,龍尾一陣顫動……
"不可能──"端王瞪視著不該發生的景象,驚愕得合不攏嘴。
木雕龍緩緩步下木座,銅鈴大的眼睛凌威四射,它拉開頰邊肌肉,露出森冷銳齒。
"吼──"來自地獄的低鳴聲響起,震得大殿樑柱瑟瑟而動,琉璃瓦震落屋頂,匡啷啷碎了一地。
眾人不由得凝住動作。
怎麼了?他們面面相顱,四下搜尋──
巨龍奮力一躍,橫過眾人頭頂,攀在樑上怒聲咆哮,它的爪牙僨張,盛氣凌人,鱗片光芒耀目,眩花人眼;它略一擺尾搖頭,霎時掀起風暴狂飆。
"龍、是龍!"
宣政殿上一片混亂,吼叫、怒罵、哀號、示警,人們爭先恐後的奔跑逃躲。
"吼──"巨龍撲至紅毯上,巨嘴一張,掀起狂風將人摔滾了一地,龍尾一掃,撞斷殿柱,屋樑應聲坍塌而下。
"饒命、饒命……"轟隆聲響中,帝王心神俱喪,軟癱於地。
"陛下快走!"瓦石如雨紛落,高穹護著皇帝,往大殿入口逃去。
"龍神息──啊!"有人逃躲不及,被轟然倒下的樑柱壓成肉泥。
宣政殿即將傾頹,朝臣們連滾帶爬的逃離大殿,皇帝的冠冕已歪,袍子扯裂,狼狽的被高穹護送出宮,而在他們背後,巨龍的怒吼不曾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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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外一處高坡上,翹首遠眺,但見宣政毆所在之處升起了濃密煙塵,側耳傾聽,依稀可聞巨龍的吼聲不絕。
匆有巨龍撥開煙塵,騰入天際,雲層間是龍鱗反射夕照的金芒閃動。龍吟綿長漸微,金芒時現時隱,終於淡去。
"原來真的有龍……"侍衛交頭接耳,驚魂甫定。
"祥瑞現,宮城毀,這國祚……吉凶未卜、吉凶未卜……"朝臣蹙眉苦思,難以決斷。
"陛下、陛下!"安華支著皇帝再度軟倒的身體,"快宣太醫、宣太醫!"
高坡上再度陷入混亂,而這一次,不知要到何時才能穩住局面。
無人發現他們之中缺了一個人,有一個該在這裡的人未曾離開宣政殿。
那人藏身斷垣殘壁中,待一切塵埃落定後,迅速步出藏身處,拾起早為人遺忘的緋龍杯,小心翼翼的將其納入懷中,而後消失在深濃暮色裡。
尾聲
五年後,依然是迎仙鎮。
劉老闆正在木作坊裡忙活著,不經意從眼角瞥見來人,忙擱下手上雜事,喜孜孜的迎了出來。
"皇甫老弟,一個多月不見了,老漢可想你想得緊呀。"
一身粗布常服的皇甫少泱聞言莞爾一笑,"在下哪來這般身價,能教劉老朝思暮想?您老叨念的該是這東西吧。"說著說著,他卸下背上的籮筐,取出用布巾厚厚捆紮了一圈的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