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再怎麼隱密的藏身處也有被發覺的一天,但他卻沒料到這天會來得這麼快!那兩個莊稼漢的前腳才剛跨出去,惡客的後腳就跟著踩進來了。
他心中低嘲:天下事就是這般不如人意,越不希望到來的,來得越快。
尉遲楠攬著皇甫少泱的頸項,滿心的恐懼幾乎淹沒她的鎮定。
那天的血腥殺戮是不是又要再來上一場?
她咬著唇,閉上眼,卻揮不開強硬侵入腦中的夢魘;腥臭的血液、殘缺的肢體、驚恐的哀號,充塞在她眼前、耳際、鼻尖。
她不自覺摟緊了他,將雙耳貼近他胸膛,聽見穩定的心跳,沾染了滿手溫熱的……
傷口裂了。她眼眶一紅,幾乎要叫他撇下她,自個兒先行逃命去吧。
可她沒那麼講義氣。她還想活下去!她還有好多好多事要做,還有個愚蠢的願望要實現,只得抿著嘴,忍著淚,屏住呼吸,癡傻的想著是否這樣做就能讓她變得輕一些,好讓他購住風的尾巴,頃刻間逃得遠遠。
夾雜在呼呼風聲裡的吆喝聲,漸漸的模糊淡去。
"咿──"身子一顛,一聲輕呼逸出她口。
"沒事,別出聲。"
微微抖顫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暖濕的氣息噴在頸間,成熟男子的體味浸滿鼻腔,教她臉一熱,急睜開眼,發現他倆已藏身在巖穴裡。那巖穴相當隱密,朝山壁的開口很窄,讓人僅能側身而過,但內部卻是寬敞,兩人橫躺都還綽綽有餘。
她應該害怕,畢竟危機仍未過去,可卻毫無來由的鬆了氣,靜靜棲息在他懷裡,嗅著屬於他的氣息,不該來的羞意再度爬上臉、鑽進心,撩起一陣微妙的戰慄。
吆喝聲再度清晰,顯然是來到左近。
她不由自主的抓住他衣襟,腰間回應也似的收緊令她卸下方纏上身的恐懼。
"奇怪,他們明明往這逃過來的,怎麼不見人影……"
腳步雜沓,人聲錯落,四下徘徊,左右穿梭,擾得圓月厭煩的掩上明眸。
"那姑娘也是本事,居然有法子搭上笑書生,三番兩次溜出我等掌心。"
"笑書生……嘿嘿,任他過去名頭有多響亮,咱們伏虎三煞可不看在眼裡。"
"聽著,大人交代過,那姑娘是要活的。"
"她當然會是活的,只是活不久,說不定還趕得上笑書生做對同命鴛鴦哪。"
"呵呵,就怕他們上了閻羅殿,還要爭辯究竟是誰招來的殺身之禍啊……"
人去遠,留下些許答案,卻拋出更多的謎團。
尉遲楠歎了口氣,幽幽問道:"你結的究竟是什麼樣的仇家啊?"
搖搖頭,皇甫少泱無奈的反問:"別光說我,你的麻煩不也一樣天般大?"
兩人對視,笑容中有著同樣的領悟──
方向。他們終於有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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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余客棧
將筆沾滿墨,在紙上揮灑出一片天遙水闊、峻嶺孤松,抬手主著顎,略一沉吟,寫字題詩,句句是浮舟汪洋萍身遠寄的隱逸之思。
擱下筆,細細端詳,見這書畫氣韻技法均佳,皇甫少泱自是漾了一臉滿意的笑容。養傷期間,閒暇時畫畫寫字,愜意得幾乎讓他忘了所有縈繞於心約麻煩事。
咿呀一聲,木門輕輕推開,露出張閃著悅人笑靨的臉孔──是尉遲楠。
"你回來啦。"他放下字畫,招呼著到外頭四處撒餌的女子,"收穫如何?"
"跟你說的一模一樣,在街上還沒兜上兩圈,身後就綴了一串人,瞧他們那副不閃不避的堂皇模樣,還真是看扁了咱倆,以為是甕中捉鱉。"
她添了杯茶水潤喉,瞄到桌上的字畫,當下就將捕魚計畫拋到腦後去。細細品味後,簡潔給了評語,"嗯,構圖謹嚴,敷色適當,意境超遠,這畫的確是上佳的品相。跟宮廷畫師的畫作相比,他們的技巧比你純熟,但你贏在意境上。"
這是相當高的評價。皇甫少泱從來只把舞文弄墨當作餘暇嗜好,被這麼一番誇讚後根本不知該如何回話才好。
瞟了滿臉受寵若驚、訥訥不得作聲的他一眼,尉遲楠忍不住好奇的追問:"你從不知道自己畫得有多好嗎?"
他臉微熱,"我自己心裡當然是有點底,只是從不曾給人看過……自己的看法怎做得准呢?我也不過是閒來無事隨手塗鴉而已……"
"隨手塗鴉?"她瞪大眼睛,拔高聲音,"皇甫少泱,你這話說出去會讓很多人當下氣死!你可知畫院裡多少畫師一輩子鑽研的就是你現在展露出來的畫藝?"
皇甫少泱一窒,吃了這頓搶白後,連手腳該如何擺放部不知道了。
看他一臉的困窘,尉遲楠的著惱登時被撫平。"算了,天分早上天的賜予,沒道理拿這來責怪你,只能說是上蒼對你特別厚愛。"
回頭品畫,她忍不住再三讚歎,"唉,這畫還真是好,你怎不早說你有這本事呢?"
皇甫少泱終於緩過氣來,聞言不由得輕聲一笑,"阿楠,今個兒怎這麼客氣?你的雕刻不是更令人讚佩嗎?"
"我不是客氣,而是'好的東西就是好的'沒錯吧?'文人相輕'那一套可不值得人們傚法喔。"她笑嘻嘻的回答,眼神裡的含意卻遠遠超過字句本身。
憶起那句子的出處,迎視她另有所指的目光,皇甫少泱內心一蕩,居然有些暈眩起來──他從沒想到會有人把自己的話語記得那麼牢啊……
閒聊打趣能拖延的時光有限,沉寂了片刻的"現實"終究還是施展了它的威力,逼人不得不去正視它。
"倘若一切順利,今晚應該就會有點眉目了。"活動已然痊癒的筋骨,皇甫少泱的聲音低微,近乎自言自語。
尉遲楠不由自主打個寒顫,瞄了眼暗藏玄機的木板隔間,再也抑制不住心頭的下安。"這樣做真的好嗎?我是說……也許還有其他辦法,我們不一定要去招惹那些惡人……"
"不主動出擊,難不成等著挨打嗎?"皇甫少泱沉聲回答,"我們心懷善念,不願妄開殺戒,他們可是步步逼近,殺人絕不手軟啊。"
"我哪是說這個!"尉遲楠一聽自己的意思被曲解,氣惱得直跺腳。"我擔心的是你的命!你的傷才剛好,怎地又要去跟人家斯殺!"
皇甫少泱執起她的手,包在掌中,望進她的眼眸裡,"放心,相信我,我不會有事的。更何況我走這一趟的目的,主要是打探隱身幕後、策畫這一切行動的人到底是誰,絕對不會弄到正面交鋒的結果啊。"
尉遲楠仍是憂心忡忡,"我們可以躲啊,躲到深山裡誰也不見,過著與世無爭的太平日子,你也不用拎著腦袋去跟人家砍砍殺殺。"
"藏得了一時,藏不了一世的,阿楠。不把這件事處理掉,就算我們躲到天涯海角,那些人終究會尋跡而來。"皇甫少泱深吸口氣,說出這些時日以來一直盤桓在心底的話語:"以身相許的不單只有你啊,阿楠。我早已決定要用生命護衛你的安全,你的未來亦復如是。"
這承諾委實鄭重,令她既感動又害臊,挑起眉佯裝灑脫,"用生命?這我可擔待不起呀。"
"當然擔得起,因為是你。"他的態度依舊嚴肅,話語裡的另一層含意令她再也開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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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月黑風高。鬼魅們在潑墨灑就的暗影中蠢動,在比連相依的屋脊上疾走,集結在某戶人家的屋頂上,最後迅速散開,封死屋內人所有可能的出路。
夜好靜,襯得那一聲聲低微的呼吸分外清晰,但小屋仍沉睡在一汪黯黝中,渾然不覺獵人的腳步已近。
其中兩人互望一眼打暗號,舉腳砰地一聲踹開窗扉。他們閃身進屋,不一會又竄了出來。
"屋裡沒人,不知在何時逃了。"
這怎麼可能!他們已監視這屋子一整天,只見有人進,無人出!
獵人們不信的互望一眼,聯袂直闖廂房,迎面而來的空蕩景像似乎正刺耳的狂笑著,嘲弄他們這番如臨大敵,苦心佈局,卻又一無所獲。
為首者怒聲下令,"我們走!看在他們已沒剩幾天可活的份上,這次就暫且放過。"話未落,人已一馬當先的離開這恥辱之地。
在最後一名獵人也離去後,小屋內床榻旁的暗門緩緩滑開,一名男子輕巧躍了出來;女子仍藏身牆後,僅露出半張臉孔。
"小心點。"
男子早已循跡遠走,去勢是如此迅速,以致沒來得及聽見她懇切的叮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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淪為獵物的獵人們直奔鎮外,道路盡頭是棟富麗堂皇的屋宇,燈火在夜霧中暈開,映得額上的提字光燦,出自名家的筆觸龍飛鳳舞,寫的是"饒州刺史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