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今早風不蝕骨,較前幾天和暖,她從房間走出來呼吸新鮮空氣,四處走走。
日本的氣候和台灣不同,溫差比較明顯,早晚的溫度比正午低了三、四度,而且空氣較乾燥,讓人感覺非常舒服。
雖然已經是暑假,但她在清早出門也須披上薄外套,以防不慎著涼。
「那麼早?」一個好聽的男聲突然在寧靜中傳來。
她轉頭,看到夕木式明正平躺在花園中的石長椅上。他只穿一件黑色運動型背心,和合身的牛仔褲。
她看了,只覺得渾身更冷,不禁抖了一下。接著脫下薄外套,蓋在他身上。
「你不冷嗎?」明夏關心地問。
式明本來半瞇的雙眼,突然睜得大大的,卻半晌也沒說話。
「就算你身體壯得很,也可能會感冒的!」她以為他要拒絕她的好意,連忙解釋其中因由。
「我不冷。」夕木式明起身坐好,拿起身上那件只蓋得住他半邊身體的小外套擱置在膝上。「過來。」
「為甚麼?」
「叫你過來就過來!」
明夏走過去,手腕突然被他抓住,一把拉至他身前。
「幹甚麼?」她大叫。
「幸好屋子夠大,否則你就要叫醒所有人了,別人可會以為我在欺負你呢!」他壞壞一笑。
「不會照顧好自己的人,何必去管他人的死活?」說完,他把小外套披回她的肩上。
他稍微善意的舉動,讓她放下了一點戒心。
「你究竟聽不聽得懂我的話?」看她一副呆呆的模樣,讓他老以為自己在對牛彈琴。
「懂,因為你說得很慢,而且這個月我很努力地練習日文,學會很多字了。」
他說話慢了嗎?為甚麼自己沒發覺?
「之前,我有點怕你。」因為他總是說一些令人寒慄的話威嚇她。
「你應該怕我。」他突然伸手擒住她纖巧的下巴,拉她湊近自己的面,他如鷹般銳利的目光緊望住她。「我對人可以很不留情面的,對你這種柔弱得一用力就可被扼碎的小女孩,我更可以欺凌到底,你可以不怕我嗎?」
她圓眼微張,半晌也說不出話來。他的話又說得很快了,害她只明白內容的一部分。可是看他的模樣,大約又是在恐嚇她吧?
夕木家的每個人都帶著讓人臣服的氣勢,包括這個只年長她三歲的哥哥。有錢的大家族就是這樣的嗎?
「告訴你,這個家並沒有你想的那麼完美,我們夕木家不只是社會上有地位的名門望族,還有黑道勢力;你認為人很好的哥哥姊姊,還有和藹可親的爸爸,走出這大宅馬上就變成另外一個人,可以很陰險,很奸詐。」他非要吼醒這個蠢女人不可!
「可是……他們對我好啊,我們全部的人都不完美,何必去要求他人完美?」
「很好,你一心想扮演天使,來救贖我們?」他的好心竟被當成驢肝肺!「就個人來說,我不是很討厭你,如果你想回台灣去,我會幫你。」
「沒有!我只希望自己成為這個家的一份子!」說著說著,明夏的眼紅了,淚珠慢慢流下,不自覺說回中文:「走了,我要到哪兒去?我……已經無處可去!」媽媽已經替她辦了休學手續,她不能回寄宿學校,不能再見她的同學了。
她越想越難過,哭得更厲害。
才說幾句,就惹得她梨花帶雨的哭起來,難道中國娃娃都是這樣易哭的?
「別哭了!」他有點心煩地低吼。如果哭泣也是手段之一,那她已經贏了。
她被他的吼聲嚇了一跳!
四哥很壞,看到別人哭也不會安慰一下嗎?他就這樣恨她嗎?
她的小臉皺起來,帶著淚痕跑開了!不要理他了,他是壞人!
他的眉頭也打折,惱著自己一大清早就遇上哭了的她。
第二章
「那麼早?」
明夏走過園子,正想由房間往前廳去,就突然聽到這聲音。她四處觀望,卻看不到人,以為自己聽錯了,想繼續往前走。
「你還是聽不懂我說的話嗎?」一道黑影在園子深處走來,臉上有著難得的淡笑。「不是有跟老師學日文嗎?」
她有點驚訝。「四哥早安。」自上次見面後,他消失了差不多一個月,現在突然又跑出來,難怪她一時腦袋不管用。
「別叫我四哥。」他嚴厲地說。
「我記得我說過你不可以再這樣叫我!」他最痛恨聽到這個稱謂。
「為甚麼?」她實在不明白,為甚麼不可以這樣叫他。明明其他的哥哥姊姊都欣然接受,就他不喜歡嗎?
「我感覺得到,你好像不喜歡有妹妹,可是為甚麼?」明夏雖然不滿他那說了就算的態度,但還是大著膽子問他。
他忽然猶疑了,手緩緩放鬆,繃緊的面容也垮下來,整個人看起來有點失神。
她說錯甚麼嗎?為甚麼他突然變得很傷心的樣子?
「放心,我不會搶走爸爸。」她直覺四哥是因為怕她佔著了爸爸的時間,所以才不喜歡她。
「我才沒有你想得那麼幼稚……」他露出痛苦狀的笑容,令明夏為之一震。
「你……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好不好?」她不喜歡看到他這樣的表情,寧願看他凶巴巴的樣子。
她感覺得到,這和四哥為甚麼不喜歡她留下來有莫大關係。
「你憑甚麼肯定我會告訴你?」他突然又有了捉弄她的心情。
「憑甚麼?就憑……你上次說過,不討厭我的那句話!」她清楚記得他說過的話,既然不討厭她,應該不介意告訴她吧?
他聽畢,怔了幾秒,馬上朗朗大笑。「我竟然被自己的話堵住了!」還被她拿來當把柄!
接著他一聲不響就拉起她的手,走向他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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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親生母親,好勝且佔有慾強,但她偏偏不能支配丈夫的整個心。她不信這事實,甚至到自己臨死前,也念念不忘要佔領他父親的所有。
站在病床前,他看到媽媽的眼神非常複雜,曾經美麗的眼,現在充滿了哀傷、不甘、幽怨和無奈。
「剛才學校有課,所以晚來了點。」式明解釋道。
「學校……我是你媽媽,而且快死了,你還有心情去上課!」她彷彿連最後的東西也掉落了,難以置信地說。
他默不作聲,承受住媽媽不能宣洩的一口怨氣。
「你是我最小、最疼的兒子,我……」
「媽媽,對不起!我承認我是來遲了一點。」他承認他因為難以接受媽媽變得那麼神經質,那麼讓人不自在,才姍姍來遲。
已經沒有家人願意來探望媽媽了,包括爸爸、姊姊和哥哥。他們難以原諒媽媽因為不甘爸爸在外面養情婦,而拿刀刺殺爸爸的事。雖然是爸爸的錯,她自己亦在混亂中誤傷自己,但這樣的行為,有誰能夠忍受?
「式明,你知不知道我快要死了?」
「媽媽,別說傻話。」他知道這是事實,但不忍再用直率的語氣去傷害媽媽。身體的傷可以復原,但內心鬱積已久的怨懟心病,卻是藥石罔效。
「你爸爸呢?他當真這樣忙?」她越說越激動。
她可是他的髮妻,是他四個孩子的生母呢!現在她要死了,難道還不值得到他一丁點的關懷嗎?
他沉默地看著絕望的母親。他不是不知道答案,但他不願解釋太多。
「真的忙到沒時間見我?他已經整整半年不理我了!」
「大家都在忙,媽媽,別多心。」式明有些不忍心,上前輕摟虛弱的媽媽。
他突然覺得媽媽很可憐,付出大半的青春在這個家,到頭來,卻只有他一個兒子陪她度過人生的最後一段。
「放心,爸爸很快就會趕來看你的。」他相信善意的謊言能令人得到安慰。
「式明,我不要有人佔了我的位置,夕木家永遠只有我一個女主人。我也不要再有別的孩子叫你父親爸爸,我不要!」這是她一直以來的夢魘,她最害怕的!
這樣的媽媽,有點嚇到一向冷靜的他。
「好好,不要就不要,我不會有弟弟妹妹的。」他說出誓言般的話。
她放心地笑道:「我的乖兒子,你不能忘記今天的話。你一定要幫我,否則我死也不瞑目……」
「媽媽!」式明看到她呼吸開始急促,眼珠翻白,急忙大叫:「叫醫生!」
「我不行了……式明……記得你……沒有別的媽媽……沒有弟弟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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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他淡然描述當時的狀況,她心中有說不出的訝異。
四哥外表看來冷酷無情得可怕,說話老是凶巴巴的,但竟然會跟她說出這麼一段往事,一段她以為他不堪回首的回憶。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猛往他身上瞧。
「別這樣看著我!」夕木式明不耐煩地咆哮,他討厭這樣被人盯著不放。
「你好專制!」明夏皺眉微聲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