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爺!」
這一夜,黃河牧場騷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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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降飛雪,寒意森森。
將絡繹前來關心的人送走,深夜時分,房裡只剩鄭寬和如霜二人看顧杜叔倫。
「如霜,不能再加炭火,屋子會燒起來的。」在炕下及房內擺上那麼多火爐,雖然外頭下著雪,他可熱得很。
「可是三爺直喊冷。」雖然蓋了三條厚被,他還是瑟縮著身子頻打顫。看他痛苦模樣,她揪心的眼淚都快被逼出。
「你沒聽大夫說嗎?現下最重要的是讓三爺散熱。屋裡頭溫度這麼高,他的熱度更退不下來。」不是他狠心無情,小時候發高燒,娘也不准他死抱著棉被,猛灌薑汁,才把他這條小命救回,沒燒壞腦袋。
鄭寬熄掉一些炭火,使室內溫暖宜人。
「沒想到一向身體硬朗的三爺,一病就驚天動地,小小風寒就使他不省人事。老天真是瞎眼,像三爺這樣一個大好人,也讓他病得奄奄一息。這一路上樂善好施、助人危難,他哪裡少做了?還把輕柔保暖的披風送人,讓自己挨凍--對了!應當就是那時候染到風寒的。唉!我叫他再買一件大裘他就不聽,說什麼饑饉嚴重,省下的銀兩可救助人。幫了別人卻苦了自己,蒼天無眼、蒼天無眼--」鄭寬絮絮叨叨,把多出的火盆一一移到外頭堆放。
一切都是因她而起!這份深情要如何償還?
今早端洗臉水進房時,她就應當警覺。坐在桌案前的他根本一宿未眠,睜著佈滿紅絲的雙眼,還和她強顏歡笑。
為了不使她尷尬,匆匆用過早膳,他就借口洽公外出。她怎會疏忽他沒有帶鄭寬隨行?這一帶的事情早處理完畢!
三爺,你跑到哪消愁?這黃土高原有哪一處能讓你蔽雨遮風?
「三爺,醒來吧!快快好起。只要你病癒無恙,如霜不管後果,不再逃避。」換掉覆額乾熱的布巾,她在他耳畔輕聲許下堅定的諾言。
「奇怪,小翠煎個藥怎麼這樣久?該不會打盹睡著了?」鄭寬望向門外,一臉焦急。
「來了、來了,讓開、讓開。」捧著藥壺,小翠走進房內。
「姑奶奶,你總算來了。」鄭寬接過手,將藥汁倒進碗內,交給如霜。
「三爺牙關緊閉,有辦法讓他喝下藥?」他問如霜。之前煎的藥全餵給了枕頭,再不服藥怎退得了燒?
「我有法子。」她嫻靜地說。
「老遠就聽到你的大嗓,嫌我動作慢,那你不會自己熬藥。」小翠給了鄭寬一記瞪視。
「凶婆娘,以後誰娶到你誰倒霉。」鄭寬對小翠做鬼臉。
「什麼?有種再說一遍?」小翠雙手叉腰,一副母老虎架武。
這兩個女人氣質差太多。鄭寬對著小翠搖頭歎息。
「好了。病人需要安靜,你們也去休息,剩下的交給我。」拿著湯匙將藥吹涼,如霜對打情罵俏的兩人下逐客令。
「這不好吧?你也累癱了,萬一有什麼狀--」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大呵欠,鄭寬對著如霜尷尬直笑。
他確實困了,可他是個大男人--
「啐,沒用。」小翠瞟了瞟鄭寬,受不了地翻白眼。
「萬一有狀況我會叫你的,這本來就是我分內的事。」不給他們還嘴機會,如霜推他倆出去,反手把門帶上。
坐在床緣,將杜叔倫扶起身,讓他俊秀蒼白的臉靠在自己肩上,她將藥含在口中,涓滴不漏,一口-…口地哺喂至他的嘴裡,細心溫柔,極盡纏綿。
長夜漫漫未央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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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杜叔倫開始出汗,沒一刻鐘的工夫,全身濕透。
吃力地脫掉他的衣褲,如霜替他擦乾身體,欲換上潔淨衣裳時,聽到他的囈語。
「如霜--不要離開我--不要走--」他的雙手在空中擺盪,聲聲呼喚。
「三爺,我在這兒,如霜在您面前。」握住他的手,她切切低喊。
「如霜,真的是你!你沒走?」睜開眼,朦朦朧朧中看到佳人脫俗的面容,不敢置信的他輕輕碰觸,雖然模糊不清,卻真實地感受到她的軟玉溫香。
見到他醒來,如霜喜極而泣,「真的是我。」
「為什麼哭了?我又讓你不開心?別老是鎖眉,告訴我哪裡做不好,我會改。如霜,我不能失去你--別逃離我。」他將如霜緊緊地壓在胸前,生怕一放手她就跑掉。
「三爺,如霜不走,如霜要永遠服侍您。」向自己的心投降,抬起頭,她羞怯地允諾。
「真的?」
「真的。」
捧著她的美顏,他印下狂喜的吻。
情焰,在兩顆交心的軀體中燃燒,熾熱燎原,閃著熠熠眸光,他渴求她的同意。
如霜合眼,無聲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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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幽醒轉。
屋上的橫樑,靛青的床幔--這是他的寢室。
四下探尋,空無一人。
幻耶?真耶?這是太虛幻境,還是真實人間?
撐起身靠坐床柱旁,他支額回想那夢幻一般的經歷--
冷。他被困在暗黑深沉、漫無止盡的陰寒裡。
忽然,霞光映照,雲霓明滅中,一座高人天際的石梯在他眼前出現,攀登盤旋,他看到萬紫千紅似錦繁花,仙樂飄飄,一幅洞天福地景象。
緩步而行,迷離煙霧裡,他見到著霓裳羽衣,翹首遠眺的林中仙子,貌似如霜--不,她就是如霜!
欣喜向前,眉黛不展、哀愁無限的她卻匆匆逃離,不見蹤影。
他欲追去,卻失足掉入雲霧茫茫,雷電轟鳴的瑤台天池,直直墜落,幾至滅頂。
危急中,聽到他呼喚的如霜,伸出纖纖柔荑,將他帶離深不見底的池沼。
然後,閃著柔媚秋波,冶艷動人的她,與他成就一段露水姻緣--
冥茫如墜仙境,他,還在夢遊馳騁?
虛無縹緲,可又歷歷在目。他感覺到如霜的馥柔香氣,嚶嚶呢喃,甚至知曉她的右臂上方有顆殷紅的硃砂痣--
天呀!如霜究竟是幻影,還是--
「三少爺!您醒了!」清脆的女聲傳入他耳中。
杜叔倫循聲望去,「小翠!這是哪裡?」他--不是在夢境!
「黃河牧場呀!三爺,您燒昏頭了嗎?記不記得--您還好吧?」看到三少爺一副茫然迷惑的模樣,小翠嚇得六神無主。
「我--發燒?」
「對呀!燒了一天一夜,整個牧場的人都焦急萬分,怕您撐不過--」發覺說錯話的小翠,趕忙雙手掩著嘴。呸!怎麼詛咒三爺死,真是烏鴉。
他微微一笑,「沒關係,我不介意。你--一直在這裡照顧我?」他小心翼翼地問。
「是呀。」辰時三刻送藥來,如霜姐說要去洗滌三爺的衣物,她就代班直到現在。
難道夢中仙子是小翠!
「啊--三爺,您的藥。」差點忘記。
小翠將剛從膳房拿來的藥呈給杜叔倫。
「現在是什麼時辰?」
「剛到未時。」小翠答。
未時?他昏迷了一天一夜--
「小翠!我--有沒有對你做出失禮的事?」從褐色藥汁的倒影中,他看到驚疑虛弱的自己。
「啊?」小翠不明所以。三爺怪怪的,要不要找大夫來呀?
看來不是她,他鬆了一口氣。
「小翠,我肚子有些餓,麻煩你叫廚房大嬸幫我熬一鍋粥。還有,告訴大家我沒事了。」
「好,我立刻就去。」老天保佑,三少爺沒事了!他喊肚子餓!
目送小翠蹦蹦跳跳的身影遠離,他掀開錦被一探究竟。
床褥整整齊齊,沒有凌亂不堪,也見不到女子落紅;身上單衣潔淨清爽,他沒有赤身裸體、袒胸露背--
原來,一切都只是他的幻影、妄念。
理不清心中感受,有安心,有失落,更有無際的空寂悲涼--
合上眼,他苦笑自嘲。
事如春夢了無痕,朦朧如墜在霧中。
第四章
「我們明早起程。」
鄭寬和如霜聽到杜叔倫的決定,皆放下手中工作望向他。
「三爺,您前天才算真正完全退燒,病體尚未痊癒,匆忙上路,這--」
「鄭寬,我燒已退,人也覺得舒爽。這趟行程前前後後已延宕了五天,再耽擱下去,年關前恐回不了家,你們的紅包誰發?」他笑看鄭寬。
誰跟你擔心紅包的事,「我是怕舟車勞頓--」
「三爺有我照料,況且回程他不必視察收賬,我會顧好他的。鄭寬,待會兒咱們把行李整理整理,就聽三爺的話吧。」
這兩個人怎麼老是打斷他的話?算了,主子有令,下人照做便是。鄭寬繼續撥打算盤。
「為什麼贊同?」杜叔倫對正在鋪床的如霜發問。
大多數人聽他這樣說,一定勸他康復後再走,如霜果然與眾不同。
陌生又熟悉,含情卻冷抑,這是他清醒後見到她第一眼的印象。
他們之間,似乎有一股無法言明的隱晦情感在拉拔糾結著,若離若即。
與夢境有無關係?他不敢問,也不想問。
他已分不清實境與幻覺,思緒紛亂悵惘。
夢境,往往是人們美好願望的反映,他不想失去最後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