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我們在一起,我會教你識字,你先請孔先生代筆。」
「我怕來不及……他的字,不是我的情……」
「合歡!合歡!」他疼惜地呼喊她。
「我是怕……怕你到了汴京那個花花世界,就忘了我……」
「合歡!」他猛地握緊她的手臂,激狂道:「你怎能不相信我?我從小就喜歡你,我們還有婚約,我如果膽敢違背誓言就遭天打雷劈……」
「你又來了。」她含笑帶淚掩住他的口。
他撫拭她臉頰上的淚痕,滿腔柔情在體內翻攪,望著她那紅灩灩的小嘴,他緩緩低下頭,溫柔地吸取她的芳香。
她攬住他的脖子,全心全意與他交纏。
樹蔭清涼,人兒火熱,彼此只想記住這個吻,把片刻化作刻骨銘心的永恆。
夢境繼續飄動,從溪邊大樹跳到了村外小徑,吉利看到自己背著包袱,準備和舅父一起走出芙蓉村。
合歡換了一身潔淨的衣裙,亭亭玉立地站在柳樹下,微笑地看著他。
她來送他了,他也牽出一抹笑容。
長長的柳條垂至地面,白色的柳絮漫天飛舞,清風吹來,拂動她飄飄的裙擺,彷彿將她化成綠柳中的仙子!如夢似幻。
她撥開柳條,輕輕拆下一根柳枝,遞到他的手裡,柔聲道:「兆哥,帶上一枝故鄉的柳枝,別忘了故鄉人。」
柳,留也。柳枝入手,他心頭驀然一沉。
情深意重,她的深情托付輕軟的柳枝,伴他長行。
「合歡……」別離苦,男兒淚一下子湧出,他是多麼捨不得她呵!
「兆哥,記得回夾。」她的眼也蒙上水霧,笑意淒迷。
「我一定會回來娶你。」
握緊柳枝,淚眼相對,再度許下諾言。
舅父輕聲喚著他:「阿兆,該走了,還要趕很長的路。」
「合歡,再見。」心一橫,大步跨出,一步一淚,濺濕了故鄉土。
楊花飛盡,她沒有追來,他也沒有回頭,兩人的距離越拉越長、越來越遠,跨過汴京和小村,山水迢迢,延長到更遠的北方苦寒異地,再翻過百年的歲月,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
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裂心魂!
***
吉利驟然驚醒,午後的村子安靜異常,他仍在大明,不是宋朝的石匠。
好苦的夢!苦到他急欲逃離夢境,不想再受那摧肝瀝血的相思痛楚。
臉上濕冷,他伸手一摸,竟然全是淚水。
就像上次那個訂婚夢一樣,所有的人、事、物歷歷在目,他手上仍有柳葉拂動的麻癢感,也有那揪心的疼惜,更記得合歡的甜蜜唇瓣……
天!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向來無憂無愁,即使以道士身份看過生離死別,也親身遭遇爹娘的逝世,卻從來沒有這麼深沉的悲哀與無奈。
夢裡,他對合歡的愛戀是如此深刻,但那是阿兆的?還是吉利的?
不管了,他不是阿兆,他是吉利。他只肯定件事;他愛合歡!
站起身子,他決定再去跟合歡表明心跡。
「師父,師父!」非魚總是不識相地出現。「我挖到寶了……啊!你在哭?」
「哭什麼啦!」指節敲了他的圓頭,再抹抹臉。「沙子扎進眼裡了。」
「我幫你吹吹。」非魚慇勤地爬上椅子。
「算了,你全身是土,又弄得滿地沙。」吉利一點也不能接受小鬼的好意。「去!拿掃帚把地清乾淨。」
非魚仍伸出髒兮兮的小手扯他。「師父快來啦!我挖到一尊神像了,不知道能賣多少錢?」
神像?吉利心念一動,難道是遺失多年的孝女娘娘神像?當年蒙古人打入村子戰況慘烈,整個村子全毀,逃難的村人在不得不接受元朝統治之後,陸續回村!這才重新建立起芙蓉村。
回來的年輕人刻了目前這尊女童神像,如今,又過去一百五十年了。
吉利立刻甩開非魚,大步跑到廟後空地,地上躺著一尊沾滿塵泥的石像。
「非魚,去拿清水和刷子來,快呀!」吉利激動地蹲下身,也不顧濕泥土屑,伸手就去抹石像的瞼。
經過快速的洗刷,吉利豎立起這座半人來高的石像.心跳劇狂無此。
非魚也是目瞪口呆。「好像仙姑姐姐!」
石像以整塊青石雕就,臉孔柔美、神情婉約、美目含情,長髮如水澤垂瀉,修長細緻的雙手拿著一枝柳條,身形窈窕,裙裙飄飄,仿若乘風歸去。
天!這簡直是夢境裡的合歡,柳條蔭中,佳人淚垂!只是這尊雕像是歡愉自在的,就像她在田里望見他的快樂表情。
吉利顫抖地伸出手,情不自禁地撫向雕像的臉頰,如同為她拭去夢中來不及擦乾的離別淚水。
觸手冰冷,這是一尊死掉的雕像。
「合歡……合歡……」吉利忘惰地念著她的名字。
老柏樹飄下一片落葉,訴說著早秋的訊息,吉利一抬頭,看到合歡站在樹蔭深處,臉色蒼白,晶淚盈盈。
「姐姐!」他呼喚一聲,她倏然消失。
非魚探頭探腦的:「仙姑姐姐在這裡嗎?快叫她來看!」
吉利悵然搖頭。她又消失了,難道他就注定要一再找尋她,永遠不停歇嗎?
***
直到天黑,合歡都不曾出現,但灶台上仍為師徒倆準備好飯菜。臨睡前,吉利坐在床上,心思百結。
「非魚,過來!」他一把逮住準備爬上床睡覺的非魚。
「師父,做什麼啦!別掐我的脖子!」
「你這五顆石頭一定有問題。」吉利扯著非魚的彩石項練。自從上次繩線被扯斷後,合歡又幫非魚重新結好,讓他照樣戴在脖子上。
「你不要我挖的大石頭,就來搶我的小石頭?」非魚也扯住綿線,不讓惡師父來搶。
吉利死命地抓住五顆彩石。「你說這裡面有五輩子的記憶,那你記起了什麼事情?有沒有作過奇怪的夢?為什麼我們會碰到一起?對了,你一定是我的仇人,說不定是姐姐的壞後爹,所以這輩子要讓我打個痛快,幫姐姐報仇!」
「你在說什麼?我都聽不懂!」非魚死命推開吉利。「壞師父!臭師父!你再欺負我,我就告訴村人說你騙人,你抓的鬼就是我!」
「呵!你這小鬼也變機靈了。威脅我?我就叫你吐出贓物,再送你回去當和尚!」吉利扯了他蓄長的頭髮。
「不要!」當和尚是他揮之不去的五世夢魘,非魚一下子嚇得停止扭動。
吉利輕易地取下他的彩石項練。「借師父。」
「要借就早說嘛!脖子都被你捏斷了。」非魚嘀嘀咕咕,撫著發疼的脖子,抱起棉被,怨恨地窩到吉利腳下。
不消片刻,非魚均勻的呼吸聲傳來,已然熟睡。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縱使抱怨生氣,也是轉眼就忘,從來不會擱著心事。
吉利撫摸著彩石,自從他遇見合歡後,他就變成了一個有心事的男人。
前世?來世?他一向信口開河,滔滔不絕地向村人述說各人的前世天緣,強調因果循環,結論就是要做善事、捐功德,這才能世世平安富貴。
那他是否也有前世?他是阿兆?抑或阿兆的靈魂附在他身上?不然,為什麼幾乎是第一眼,他就愛上了合歡?
頭痛欲裂!吉刊歪在床上,慢慢地看到彩石逐漸變大,顏色變灰,終於變成了一大塊白玉大石……
***
宋,靖康元年。這個年號像幅鬼影,飄在他頭上。
吉利看到自己拿著鑿子,認真地雕刻白石欄杆的紋飾,他身後是一座巍峨的宮殿,還有許多人分散各個角落,像他一樣辛勤地工作。
閏十一月的寒風吹得他渾身打顫,他呵了呵手掌,心底湧出暖洋洋的熱流,他不必買新冬衣,他要把錢存下來娶合歡。
來到汴京已經兩年餘,他跟著舅舅四處蓋房子,也慢慢攢了一些錢。八月,表妹出嫁,舅舅慨然應允將表妹的房間改作他和合歡的新房,他原本打算年底前回鄉迎娶合歡,卻因為應聘修築宮殿而滯留下來。
沒關係,幫皇帝蓋房子可以賺更多錢。他已經托人帶信給合歡,告訴她,等明年春暖花開,宮殿工事告一段落,他就會接她北上。
他臉上帶著笑容,全然沒注意到城外的兵馬倥傯。
北方的金人分兩路進攻,會師汴京,大宋國都不堪一擊,兵敗如山倒,最寒冷的十月終於到來,金人殺入皇宮,皇帝投降。
當金兵來到他身邊時,他還在雕鑿一朵複雜的牡丹花。他望著大刀,嚇得手腳發軟,工具散了一地。金兵知道他是有手藝的工匠,沒有殺他,嘰哩咕嚕說了一串他不懂的話,再把他和其他工匠關到未完成的宮殿裡。
他生命的冬天降臨。沒有多久,金人帶著太上皇和皇帝,連同后妃王族,以及他們這群工匠,浩浩蕩蕩地回到北方的會寧府。
會寧府?這是個從未聽說過的地方。那裡的夏日白天極長,到了入夜時分仍有天光;冬日卻正好相反,午後天就黑了,暗無天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