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利就是不愛聽她輕淡的語氣,立刻反駁道:「胡說!天地有惰,即使人事皆非,但是感情是永恆不變的。就像你離開芙蓉村那麼多年不也對村子仍有一絲懷念,又常常回來嗎?」
「有的人走了,就不回來了。」合歡撫摸樹幹,仰望那繁茂的枝葉。「我懷念的是不變的山水,還有不會走掉的老樹;至於什麼感情的說法,人死灰了,變成我這樣的鬼魂,就是過往雲煙了。」
「山水怎麼不變?山會崩,河流也會改道,老樹雖然不走,但樣貌也全改了;可幾千年以前的深情故事,還是不斷被傳頌!」吉利越說越激動,他是多麼想喚起合歡的情緒,更渴望她能瞭解他的情意,把那個阿兆徹底忘掉。
「人死之後,各奔陰府,各去投胎,生前的愛恨也是一場空。」
「死後有靈,你自己不也是這樣嗎?」吉利直直地望住她,眸子燒得火熱。「你聽過『孔雀東南飛』的故事吧?他們夫妻兩人被活活拆散,死後合葬一起,墳墓一邊種松柏,一邊種梧桐,樹木長大了,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這不是真情動天、生死相連嗎?」
「你就愛聽信傳說!這都是穿鑿附會、巧合罷了。」合歡避開他的眼眸,太熱了,火熱得幾乎融化她的一縷幽魂。
「好!你說不相信有真情,既然你已離塵索居,不願成仙,也不願為人,又為什麼跟在我身邊?」
「我哪有跟在你身邊!是你賴皮纏著我!」合歡惱得轉過臉。
「嘿!」吉利綻出兩個迷人的酒窩,讓他像個調皮的大孩子。「你第一次跟著阿土下山,或許是無心的;可後來你特地找上我,嚇得我屁滾尿流,然後是阿山哥牽靈那件事,我敢肯定,你一定偷偷跟在我身邊,這才能幫我找出阿山哥的地契,不是嗎?」
「我路過而已……」
「呵!姐姐,你好勤快路過耶!你那麼久不下山,又怎會一再為我路過?我不只一次聽到你在廟裡偷笑……」吉利指向屋子。「還有我抓那小鬼的晚上,你又剛好路過了?」
「就是路過啊!」合歡著急解釋。
「不,你絕對不是路過!你是喜歡我,所以一直跟在我身邊!」
「亂講!」合歡脹紅了臉。
「你要走,我就到忘愁湖找你!看不到你,就等你一輩子!」
「癡!」白影沒入大柏樹背後,消失無形。
「姐姐!」吉利驚駭大叫,慌張爬起,又被石頭絆了一跤,這次他不再摔得四平八穩,而是被另一塊尖石撞得頭破血流。
「哇嗚!痛!」多虧了這些石頭,苦肉計使來全不費功夫,只是可憐他的俊秀容顏了。
白色身影再度出現,星光下,淡柔得像是一抹微雲。
第七章
「有請閻王老爺大開恩,生死簿上,一筆勾銷,還我合歡……不對,還我老鼠精魄來,老鼠老鼠,陰間路上快回頭,紅塵陽世,歸來歸來。咪叭吠叱呵!咄!咄!咄!起來!起來!急急如吉利道爺令!」
吉利坐在房間,對著桌上一隻死老鼠念了半天咒語,結了十幾個手印,差點把手指打成死結,可那只倒楣的老鼠仍然不動如山,離恨歸天也。
「怎會這樣呢?我參考方術大全,集數十本冊子的精華,怎會連一隻死老鼠也叫不回魂?」
吉利懊惱地抓抓頭,額頭上還纏著圈布條,透出微紅血漬。昨夜那一跤摔得可不輕,他又吼又叫個不停,才總算是把合歡留了下來。
廚房傳來燉肉香味,只要她多留一天,他就多一天的機會;吉利趕忙翻書,想找出咒語不靈的原因。
再看一眼死老鼠,惡!大大地破壞他的食慾。他拎起老鼠尾巴,用力扔出打開的窗戶。「非魚,把死老鼠埋了。」
非魚正在廟後挖石頭,聽到後趕忙挖了一個小坑埋掉老鼠,雙手合十,喃喃念道:「老鼠先生,不是我要殺你,是我師父心狠手辣,逼我殺生,你要索命的話,不要找我,要去找我師父,他姓吉名利,長相兇惡……」
「你在嘰咕什麼?念篇度亡經就行了。」吉利探出頭,雙眼發直,又想拿枴杖敲人了。「喂!我叫你把絆腳的石頭挖掉,不是挖水井、鑿地洞啊!」
「可是師父……」非魚踢了踢腳下的石頭,嘟嘴道:「每塊石頭都好大,你看,這根本是半堵牆嘛!嗚!你就會叫我做苦工。」
吉利定睛一看,非魚果然已經掘起幾塊破磚瓦,他撫掌笑道.「對了,這裡以前是孝女廟的舊址,一百多年前被燒掉,又淹過大水,大概把磚牆都埋在下面了。非魚,你可得好好挖,說不定可以挖到值錢的古董喔!」
「真的?!」小鬼眼睛發亮,更加賣力鏟土。「師父,挖到就算我的,你不能搶!」
哼!徒弟的東西就是師父的,我才不跟你搶哩!貪財小鬼!
吉利懶得理會非魚,抓起枴杖,哼哼哎哎地走到小廟裡,又故意呻吟一聲,欲使躲在房裡的合歡聽見。
廟裡有村人在燒香拜拜,他幫人解了一支籤,送走獲得滿意答案的村人後,廟內又恢復午後慣有的冷清。
「呵!大家都睡午覺去了,只有小鬼還在挖寶……」吉利坐在桌前,以手支頤,無聊地打起瞌睡來。
廟門外是白花花的陽光,吉利瞇起眼,感受到太陽曬在皮膚的灼痛感,門外的石板路好像也融化變形,變成了一畦畦水田……
***
「合歡!合歡!」他飛跑在田埂上,心裡極為渴望見到他心愛的人兒。
「兆哥!」合歡放下鋤頭,露出歡喜甜美的笑容,朝他賣力地招手。
「合歡!我有事跟你說……」他跑得氣喘。
「有什麼要緊事?瞧你跑得這麼累!」她在衣裙上拍拍塵土,拿出巾子,為他抹拭臉上的汗水。
他癡癡望著她嬌媚的面容,修長的眉、明亮的眼、小巧的嘴。天!他真的好愛台歡,忍不住在她臉上輕啄一下。
「沒正經!」她輕笑一聲,轉過身去不理他。
「合歡,別鋤地了,跟我來!」他抓起她柔軟的小手,把她拉上田埂。
「不行啦!今天沒鋤完,回去要被爹罵的!」
「別管你爹了,我是你的未婚夫,有什麼事情,我幫你扛著。」
她臉上透出一抹暈紅。「你扛什麼?說不定我爹不高興,就不把我嫁給你了。」
「他是你後爹,又不是幫你訂婚事的親生爹,他不能作主!」他拉緊了她的雙手,「再說…合歡,我喜歡你,我一定要娶你!」
「呀!」她臉蛋瞬間脹紅,慌忙抬起頭來張望,怕被別人聽去他的情話,可一對上他的眼睛,又羞得低下頭任他握緊手掌。
她的眼眸好美!就像忘愁湖的晶瑩湖水,閃動著明亮光芒。
他心頭狂跳,他發誓要好好疼惜她,讓她永遠為他綻放美麗的光采。
可一想到眼前的處境和決定,他不禁緩下腳步。
她察覺他突如其來的沉默,似乎明白了;他感覺她小手的力量,把他的指頭捏得好緊。
他們默默無語,來到山腳下的小溪邊,她脫去鞋子,洗去手腳的塵土,又掏出巾子洗掉臉上塵埃,展現出一張容光煥發的柔美臉龐。
他目光鎖住她的一舉一動,想把她的身影烙在腦海裡。
「你也擦擦臉吧。」她拿了濕巾子,仔細地幫他抹臉。
「合歡……」他閉起眼,享受她輕柔有致的動作。
「兆哥,你要走了,是嗎?」她的聲音哽咽。
他睜開眼,入目的是她柔情的晶淚,他心頭一絞,捧起她細嫩的小臉注目她道:「對不起,我一定要走,只有離開這裡,才能賺大錢,以後讓你過好日子。合歡你瞭解嗎?」
「我瞭解。」她輕輕點頭,淚水也隨之滾落,看得他酸楚不已。
「我不想一輩子為村人刻墓碑,舅父說我有好手藝,到汴京去定有很好的發展。你想看看,汴京是國都,那裡人多熱鬧,有很多大戶人家要石匠蓋房子、雕石獅、刻石柱,我不但能一展所長,而目還能賺更多錢……」
「我都明白。」她垂下長長的睫毛,像是濕透的黑色羽扇。
「合歡!」他心疼她的堅強,一把抱住她,緊緊地擁住,不斷摩挲她的背。「我應該把你娶進門,帶你一起去汴京,可我寄往舅父家,一切都不方便啊!你等我,等我在汴京打點好一切,就接你上去。」
「兆哥!你不用解釋,我理解你的處境。」她埋在他的懷裡,也摩挲著他健壯的臂膀。「再說,爹娘還要留我做事,他們不會那麼快要我出嫁。」
「我怕你吃苦了。」
「雖然不是親爹娘,但好歹也是一家人,他們養我長大,我做些事惰也是應該的。」她的語氣沒有埋怨,而是對命運的認同。
「我會寫信給你,你再找孔先生幫你念信。」
「我好希望能識字,這樣就可以看懂你寫的信,再一個字、一個字背下來,好像你親口跟我說話,我也可以親筆寫信給你……」她的語聲漸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