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紀方寄出了這封信。
第三章
窗外天已黑,茶也早涼了。故事告一段落,紀方靜靜地凝視著雨苓,想從她的臉上看出一點端倪,卻見她兩眼空洞地直視前方,視線彷彿透過他的身體,不知停留在何方,憂鬱的水眸完全沒個焦距,紀方無法由她的表情猜測她心裡的想法,只好繼續安靜地等待著。
聽完了紀方的敘述,雨苓陡地覺得一股冶意襲來,彷彿周圍的空氣都被抽離了,而她就這樣墜入一個無邊的黑洞裡,失去了所有的時空!
空氣中持續瀰漫著詭譎的靜謐,讓人倍覺不安。這種沒有反應的反應,是紀方最不願意看到的,他寧願她大哭大鬧,甚或是指著他破口大罵,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讓他只能一籌莫展地緊盯著她。
就這樣,兩人各懷心事的靜默著,直到紀方忍不住一聲輕咳,才打破了這令人難受的寂靜——
「孟小姐,你……你還好吧?」他的眼神中有著不捨的關心。
雨苓終於慢慢收回了那空洞的眼神,幽幽怨怨地開口了——
「你現在是要告訴我,這五年來,我所有的思念與悲傷,都只是一個可笑的謊言?原來在我傷心得幾乎死去的同時,你們正興高采烈地舉辦著婚禮?原來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出荒謬至極的鬧劇?而我死心場地守候的,也只是一個早就被辜負的諾言?」她哽咽地控訴著,讓紀方的心像是被撕裂般的痛了起來。
「孟小姐,對不起……其實家緯也不是存心騙你,他很痛苦,承受了很大的壓力,又不知道如何對你坦承一切,只是天真地以為這樣就可以把對你的傷害降到最低……」紀方看著雨苓,更痛切地感受到當年自己的「共犯」行為有多殘酷。他深吸一口氣,逼自己繼續往下說——
「我們都錯了,家緯錯在沒有勇氣面對你,而我……錯在幫他欺騙了你,這幾年,我一直對這件事耿耿於懷,內心根本無法得到平靜,我想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與譴責吧!這一次我會下定決心回來,就是想當面向你道歉,也希望能讓我的心得到一點點救贖……」
雨苓冶冶地開口。「是家緯讓你來的嗎?」
紀方長歎一聲。「不,家緯完全不知情,我只告訴他想回來看看家人,我想他不會希望我走這一趟。我……我還不知道該怎樣告訴他,或許他不會原諒我這麼做,可是如果沒有來看你,我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
「何必呢?你不說,也許我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秘密,就帶著那種自以為是的思念一直到老。」雨苓嘴角揚起一抹自嘲的慘笑。「如今,我也早習慣了這一室冷清,生活也好不容易平靜了一點,你又憑什麼跑來擾亂這一切呢?」
「我……我沒有其他的意思,我只是……只是希望你知道一些真相……」
「知道了,我又能如何?跑去質問他為何要欺騙我嗎?紀先生,你究竟是什麼心態?你以為你是上帝嗎?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我的生活裡投下炸彈,把我原本的生活軌道炸得七零八落,然後一走了之、不見蹤影,留下我獨自收拾殘局?為什麼?!告訴我為什麼!」
雨苓的兩隻手緊握成拳,像是在極力隱忍著,不讓自己的情緒失控。但她的低吼慢慢轉為嘶喊,情緒瀕臨崩潰,兩行熱淚如流星般紛紛墜落,她先是抽抽噎噎地飲泣著,漸漸地音調轉高,她終於放棄忍耐,放聲大哭起來!
紀方瞭解她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情緒的宣洩,看著她那因悲痛而顫抖的單薄身子時,他更泛起了深深的不捨。他忍不住上前扶起雨苓,讓她靠在自己的胸前,溫柔地拍哄著她……
這些年來,她到底承受了多少的委屈和磨難呢?那瘦弱的肩膀如何承載這無盡的憂傷呢?紀方心中除了心痛和憐惜,還有那永難消除的悔恨,對於她的指責,他無法反駁,沒錯,是他告知她家緯的「死訊」,也是他揭穿了這個謊言,在她人生中最美麗的數年裡,他竟不知不覺的扮演了一個專司破壞的角色,他真的是罪無可赦啊!
雨苓哭得累了,這才忽然意識到自己竟靠在一個男人的懷裡哭泣,怎麼會是這樣呢?她只依稀記得,在她失控的那一剎那,這男人提供了寬闊的胸膛讓自己得以依靠,他不可思議地有著令人安心的味道,就這樣讓她撤了心防,放肆地傾洩所有的積怨與不平,她不必再辛苦地偽裝堅強,可以肆無忌憚地哭出她所有積壓的眼淚,狠狠地、用力地哭出來……
雨苓終於抬起她那涕泗縱橫的小臉,有如天崩地裂般的哭泣發洩後,她的情緒也漸趨平穩。偷偷地瞄了一眼紀方,不期然迎上一雙熾熱如炬的眼眸,她的心陡地漏跳了幾拍,嚇得她趕忙轉過頭去,不敢再與他對視。
雨苓整理了一下情緒,又戴上了她那堅固的防衛盔甲。她擦乾眼淚,輕輕地說道:「對不起,我一時失控,讓你看笑話了。」
「沒關係,你的確需要適度的發洩。哭一哭,心情有沒有好些?」那聲音仍是低低柔柔的,透著濃濃關懷,讓人幾乎要拋甲棄械。
「沒事了。」雨苓的口氣又恢復冷淡。「我想你的故事應該說完了?其他的我也不想知道了。一切都過去了,現在再來深究誰是誰非,未免太晚。我不會怪你們任何一個人,就當是老天對我開了一個大玩笑吧。其實你也不用擔心該如何向家緯交代,你就當作今天沒來過、從未見過我,我也可以假裝不知道這件事。我想我和他之間,應該不會再有任何的牽連糾葛了吧……」她抬頭望向窗外。「不管怎樣,今天還是謝謝你刻意走這一趟,我累了,不留你了。」
她又想躲回自己的巢穴中,獨自舔舐傷口了。紀方對這個表情又變得木然,眼神又失了焦距的雨苓是深惡痛絕的!她擺明了要將他驅逐出境,阻絕在她的世界之外!
察覺到她的想法,紀方整顆心都痛得擰起來了。不,他絕不再把她一個人留下,讓她獨自去面對真相大白後的衝擊!這一次,他必須留下來,陪她度過這個難捱的時刻,畢竟這一切他都難辭其咎,是他挑起的,他就必須善後!
「孟小姐,很對不起,帶給你這些困擾,就如同你說的,一切都過去了,就當是噩夢一場吧,呃……天黑了,我想請你去吃個晚飯,好嗎?」
「不用了,我不餓,謝謝你的好意,我想,我們今天就到此為止吧!」雨苓冷冷地拒絕了他。
「可是……我真的很餓了,好久沒回台灣,路都不認識了,今天到你這兒,我還差點迷路呢!莫非你的待客之道,是讓千里迢迢而來的我餓著肚子回去?」紀方不得已,只好厚著臉皮,使出了激將法。
雨苓被他這麼一說,倒真的有一點兒過意不去。真是的,怎會有這樣不畏冰霜的人?趕又趕不走,真令人氣結!哎,算了,乾脆隨便煮個東西,草草打發他,想來他必定吃不慣這些粗糙的食物,也許就會知趣的走了。
想到這裡,雨苓看著紀方緩緩說道:「我真的很累了,不想出門,要是你不嫌棄,我看看冰箱裡有些什麼,隨便煮些東西給你吃好了?」
紀方心中一喜。「呃……如果你真的很累了,那我來下廚好了,你先休息一會兒。相信我,我絕不會把你家的廚房燒掉的,好不好?」紀方頑皮地向雨苓眨眨眼,語氣中卻又帶著體貼。
雨苓因他的提議怔愣了半晌。他……他說什麼?他來煮?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好像他跟她很熟的樣子,他是不是搞錯了?到底誰才是主人啊?莫非他是在國外待久了,已經聽不懂什麼叫做逐客令?
「這樣不太好吧?我們今天好像是初次見面哪!」雨苓驚嚇之餘,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提醒他這提議有多不合邏輯!
紀方當然聽得懂她話中的拒絕,但他仍厚著臉皮,繼續笑著往下說:「雨苓,呃……不介意我這樣稱呼你吧?我們今天是初次見面,沒錯,但是在我的心裡,卻是認識你很久很久了。可能有些唐突,但我是非常誠心地想交你這個朋友,我有這個榮幸嗎?」
雨苓的心因他親暱的叫喚而顫動了一下,彷彿有道電流輕輕地滑過。他那雙黑眸坦蕩蕩地凝睇著她,像是無言地宣告著他的堅定,雨苓先是愕然回視著他,終於因情緒起伏引起的疲累,讓她漸漸失了防線,她沒有氣力再爭,只好隨他了。
紀方在冰箱裡找到了雞蛋和一把青菜,還有一些肉絲,便動手煮了兩碗什錦湯麵,雖然簡單,卻是色香味俱全。
「好了!雨苓,過來吃一點吧!」他把湯麵放在餐桌上,像個主人似的招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