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眸裡的熾情激盪著她的心湖,也呼喚著她對他不斷擴充的愛意,她怎麼會以為她真能無悔的離開他呢?凝香在心底苦笑。
「你同渺音師太后來又談了些什麼?」江子滔隨口問著,而後像突然意識到什麼似的,臉上表情倏地僵住。
凝香斜覷了他一眼,不懂他為何突然板著臉不高興。
「我不許你出家。」江子滔手握成拳,唇抿成一直線。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就奇怪著奶奶幹嘛特地要她來探望渺音師太。
「我沒有要出家。」凝香柔柔道。
「你敢說你原先不是這麼打算的?」江子滔雙眸炯炯的緊盯住她,射向她的兩道厲光幾乎是憤恨的。
凝香緘默不語。
「你真的要到這種偏遠的鬼地方?」江子滔瞠大雙眸,滿眼的不敢置信。
她竟打這種主意,不但要離開他,還要到這種絕六欲滅七情的地方,徹底斷了對他的情緣,只因他必須娶蘭兒,只因他不能專心待她一人,她對他便毫不留戀?
「別侮辱佛門聖地。」凝香顰眉輕斥。
「你們到底說了些什麼?」江子滔不自覺大聲了起來,「我警告你,我絕不接受你們任何該死的協議。」
「沒有協議。」凝香飛快地道,以穩住他幾近失控的情緒。她早發現任何關於她要離開的事,都會讓他失了平常溫文爾雅的形象。
他害怕她離開,為此飽嘗煎熬,而她又何嘗不是如此。
「你被拒絕了。」江子滔陡地放下一顆心。
「嗯。」
「你原就連試都不該試,不,你是連想都不該想。」他如往常般環緊她的腰,緊得再多用力一分她便會不舒服。
不遠處,寺裡傳來的鐘聲宣示著午齋的時刻,如果不是怕她餓著了,這見雲寺他連一刻都不想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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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太,弟子——」
「什麼都不用說了,你隨你的夫婿回去吧!」
「可是師太,弟子盼望一心向佛……」
「研讀佛理修身善性,可出家,你塵緣未了、六根不淨,斷然是沒這福分了。」
「可是師太——」
「無用多言,各人有各人的因果與福報,你就安心過你的日子吧!」
渺音師太的話斷了她一心為自己設想好的後路,她卻頓感安心不已。
像蔽日的浮雲散去般,一切都已明晰,她會留下來,但他必須知道她是冒牌的代嫁新娘,他可能會很生氣,但他不是記恨之人,他還是會要她。
然後,她會再問一次:你可以為我放棄蘭兒嗎?
他的答案若仍是否,她會苦苦、苦苦的哀求他。
她知道她這麼做實在太自私了,蘭兒先來她後到,她不好過,蘭兒豈不更加難堪?
但她無法讓出子滔,就算只是極微小的一部分也一樣,她就是無法,連試都不願試。
可若是子滔堅持不做負心人呢?
唉!那便還是糾結難纏的死結一個,費盡思量也解不開的那種。
用完素齋,她說服他休息了會,避過陽光最熾熱的時候,這才攜手下山。
這趟下山非但不如來時般不疾不徐,也沒趣事軼事可談,更無笑聲為伴。
連續走了一個多時辰,日已偏西,正是陽光最怡人的時候,行過一株古樹,古樹的枝椏上吊了個鞦韆,凝香頓住不走,緊牽著她手的江子滔回頭,疑惑地看她一眼。
「我累了。」
江子滔僅是揚眉看著他。
「你打算一直不跟我說話嗎?」她語帶些微委屈、無奈。
「我天殺的有最好的理由不和你說話。」他猛地爆發了。「你說話了。」凝香指著顯而易見的事實。
「對!我該死的總是對你沒轍,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才好。」他從齒縫中迸出話來。
「你最近好像常常說……不是很合宜的話。」她輕攏眉頭。
「對!而你以為誰有那麼大的本事做到這個。」江子滔怨瞪她,為她尋著能棲身休息的地方,一眼見著了鞦韆他拉著她坐上,在發現一旁還容得下他後,他也擠進鞦韆裡環著她的肩,有一下沒下的搖蕩著。
「子滔。」凝香輕喚了聲,「你不知道該拿我怎麼辦。」
「哼!」
「我也不知道該拿自己怎麼辦。」她落寞的說。
兩人靜默了片刻,鞦韆微蕩著,不時傳來因兩人重量而發出的聲音。
「你在想什麼?」凝香斜眼瞥著他凝重的神色。
「我在想回去第一個要找的是奶奶,第二個要找的是蘭兒。」
「你找奶奶做什麼?」
「找她算帳啊!昨天害你哭了不說,竟然還介紹你來找師太。」他恨恨地將手中把玩著的枯枝一把折斷。
「你不能那麼做,那是奶奶啊!」凝香望著在他手中斷得乾脆的枯枝。
「是誰都一樣,誰都不能從我身邊帶走你,幫兇一樣不可原諒。」他抿緊雙唇,將手中枯枝丟得老遠。如果所有煩惱也能像這樣斷得乾脆、丟得老遠,那該多好。
那麼找蘭兒所為何事呢?凝香想問又不願問,她沒問,他也沒說。兩人又是一陣緘默。
「說個故事與你聽可好?」
原以為這件事將一輩子跟著自己,直到她沒入塵土,但現在卻渴望找個人傾訴。
為什麼?是狠狠哭過一場的關係嗎?
江子滔不置可否,凝香自顧自的道:「二十一年前,蘇州城郊有一戶人家,主人是個秀才,雖無半點富貴,滿身的才氣卻讓他好運地娶進蘇州第一才女。婚後一年,他們生了一個女娃兒,一家三口和樂融融。」
凝香微瞥他一眼,注意到他其實凝神在聽著,便繼續道:「平凡但幸福的日子就這麼過了十年,秀才不顧妻子的反對下,迎進新婦,隔年新婦產下一個孩子,才女冷眼看著丈夫和另一個女人圍繞著他們的孩子溫暖地享著天倫之樂,她完全無法控制心中蔓延的嫉恨,於是,幸福至此結束。」
「發生了什麼事?」江子滔板著臉問,忽地覺得心情沉重了起來。
「才女放了一把火燒了房子,火勢蔓延得很快,逃出大火的只有年方十二歲的女兒。而她之所以命不該絕,是因為她一心只想玉石俱焚的母親,終究忍不下心看自己的女兒葬身火海。」
「老天!」他驚呼,因為陡地明白失火的原因。
凝香僅是回以慘淡一笑。
「那麼那個女孩呢?」
「蘇州城裡陳府的老爺恰巧下鄉收佃租,路過那處,將她帶回陳府,她便陪陳老爺年方十歲的女兒讀書玩耍,直到三個月前她的小姐嫁人。」
他恍然大悟,「我瞭解了,這就是你為什麼不能接受蘭兒的原因了。可是你那位丫環的娘實在太過偏激,這種事不會發生在我們身上的。」
「那是我娘。」
江子滔筆直地望進她眼裡,靜默了會兒。
而後從她乞求諒解的眼光裡,他明白了一切。
「你是說,你是陳府的丫環,不是小姐。」他面無表情的點頭道。
「三個月前小姐被迫嫁你,但小姐已有意中人,為了圓這個婚約,便由我代嫁。」凝香將所有真相告知。
「你們愚弄了我們。」
「我很抱歉。」凝香幽然道。
由江子滔不動聲色的面容,她無法明白他的心裡做何感想,但卻發現自己被突地緊緊摟在他懷裡,幾乎無法順利呼吸。
天啊!天!他在心裡吶喊著。
「這才是你為何一開始便要我休了你的主要原因,對不對?」內心激騰翻湧的情緒完全失控,他抱緊她,緊得幾乎想把她揉進他身體裡。
「嗯。」她的淚很快的濡濕了他的前襟。
「可是你失策了,因為你愛上我了。」
「嗯。」
「你一定很痛苦,我們這麼相愛,你卻要用盡辦法離開我,不光是因為代嫁的原因,更因為你母親帶給你的陰影。」
「我真的很抱歉。」她的聲音因哽咽而模糊。
「你這個傻瓜,你對我說什麼抱歉,你這個大傻瓜,這麼重要的事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對不起。」
「你從頭到尾都是委屈的一方,都是身不由己的那一個,你同人家說什麼對不起,你……你是存心要我心疼死嗎?」他顫抖著撫著她的發,眼底隱約泛著淚光。
第十章
萍水閣在夜晚顯得幽靜冷清,江子滔踏著曲徑來到蘭居。
看著木頭上鏤刻著的舊跡,和蘭兒相處的一情一景,歷歷在目、清晰可辨。
他先後愛上兩個女人,她們如此不同,但她們都是該被擺在手心裡頭珍惜呵護的好女人。
他卻被迫要傷害其中一個,否則便要同時傷害兩個。
決定老早就做好了。
曾幾何時,佔據心裡頭的人兒易了主,連他也不曾被警告,在猛然反省時,才發現心裡頭早已滿滿都是伊人的倩影,再也沒有多餘的空間給別人。
因為有了凝兒,他可以忍受失去蘭兒,但他絕不能失去凝兒,連想像都好痛苦——不,是根本就想像不出來。
他可以忍受負蘭兒,忍受知道她在另一個地方,必然是心碎痛苦的,但他卻無法忍受讓凝兒去承受那樣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