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冷峻少君傲松郁
開封盛夏,驕陽當空。
一條十字大街被蒸騰得熱氣滾滾,放眼兩旁的擺攤小販,就屬范大娘的冰鎮酸梅湯生意最興隆。
那簡陋攤子搭在涼蔭下小小一隅,攤前淨是喝酸梅湯的男女,或坐或立,見攤前擠不進位子,便伸長手臂遞去兩塊銅錢、接碗冷飲,蹲在街角牆邊,一樣喝得沁人心脾。
過午,遠方雷聲作響,不一會兒工夫,雨似萬馬奔騰,急匆匆的一陣。
雨珠洗亮大街、洗亮百姓人家的屋瓦,沿著一長溜泛光的屋脊而去,高高低低起落著,然後進入位在巷弄內、「年家太極」的大宅院,將議事樓旁那棵常年傲立的青松浴得鮮翠清新,綠油油的松針閃動著晶瑩碧色。
今日「年家太極」來了好朋友,用來接待的議事樓裡端坐著許多人。
樓中,兩旁樸拙木窗正大剌剌地敞開。
一抹秀氣的湖綠色身影在角落邊倚窗而坐,雨後輕風相送,夾著松香、土腥的自然氣味兒,靜靜地拂過那張美顏。
這小小姑娘是美,有著十一、二歲嬌兒的稚嫩,儘管年歲尚輕,那鳳眼柔中見情,柳眉勻淨,光憑眉目之姿,已勝過千萬佳麗。
她秀手撥開頰邊的柔絲,臉容微偏,眸子順著窗外那棵鱗次櫛比的松木往上移去。她知道的,在那層層交疊的針葉後,雲鵲在那裡築了巢,這時節雷驚雨鳴,不知是否無恙?
正想著,松針上忽地抖落水珠,好幾滴落在她嫩頰上。
柳眉一軒,她抬高下顎看得分明,在一簇簇的碧綠後頭,蕩著一雙男子款式的紫靴,嫩唇隨即瞭然地牽動了,靜思著!也不知那紫靴主人來了多久?
她眸光微斂,不動聲色,聽著裡邊的大人們相互寒暄。
待瓜果、香茶一上,主人家招呼著,坐在堂下右側太師椅上的中年男子啜了口茶,放下蓋杯的同時,不由得歎息……
「這一次鳳氏遭了海賊和倭寇的道,多虧宗遠兄以及年家諸位相助,聚來心中感念,實不知何以為報。」
聞言,坐在堂上位子的年宗遠揮了揮手,忙道……
「聚來賢弟如此言語,未免生分了。賊寇猖獗來犯,莫說鳳家有難,沿海一帶的百姓也跟著遭殃,遇上這等事,咱們自稱俠義之輩,豈有袖手旁觀之理,再加上海寧鳳氏與開封年家世代交好,同氣連枝,這忙無論如何也要幫到底。」
「年家太極」十八代掌門果然氣勢不凡,幾句話出口,堂下喝茶、吃果的族眾中,儘管有些輩分還高過年宗遠的,皆不約而同停了動作。
半個月前,海寧鳳氏家族大開宗親會,嫡系、旁系的子孫齊聚一堂外,同時也邀來許多江湖上的好朋友,而開封的「年家太極」自然是座上佳賓。
掌門年宗遠領著幾位族眾,備上厚禮前往拜會,原以為是相聚歡喜,卻遇上海賊和倭寇聯手來攻,要搶鳳氏家族世代相傳的一張藏寶圖。
鳳聚來朝著年宗遠頷首,略頓了頓,又是一歎……
「可惜難為了永瀾賢侄,那日事態緊急,我將寧芙兒托付給他,原要他們兩個留在密道裡,以為最是安全,沒想到……」沒想到鳳氏家族裡出了奸細,拿了對頭的好處,害得年僅十三歲的年永瀾為保護鳳寧芙,被那些賊寇折磨得幾不成人形。
「此事莫要再提。」年宗遠沉吟了會兒,一時間掃不開眉心的凝重。「幸得寧芙兒安然無恙,若是她教那幫歹人劫走,後果更是不堪設想。」
議事樓裡陷入短暫的沉靜,似乎全憶起年永瀾那日被救出的模樣,滿臉是血,衣不蔽體,渾身皆傷……
忽然,年宗遠瞧向倚在窗邊的小小姑娘,微笑道:「瞧咱們說得嚴肅,嚇著祥蘭兒就不好了。」
聽自己名兒從耳畔溜過,鳳祥蘭抬起眼睫,見眾人目光全在自己身上,她並不忸怩,只端坐著,靜靜牽唇。
這等場合本不該有她,可海寧鳳家來了長輩,她被知會前來拜見。
年宗遠對她溫和地招招手。「祥蘭兒,過來讓妳聚來叔父瞧瞧。」
鳳祥蘭立起身子,溫馴地走到鳳聚來面前,稚聲未脫地道:「叔父,祥蘭兒給您請安。」福了個身。
鳳聚來傾身將她拉近了些,仔細端詳著,不禁歎道:「都一年沒見了,祥蘭兒長得真好,越來越像我大嫂了,家兄、家嫂在天之靈若是知悉,定也十分欣慰。」
鳳祥蘭的爹親為鳳聚來之兄長,鳳祥蘭既是海寧鳳家的姑娘,卻打小在開封成長,這中間免不了有一段故事……
年、鳳兩家世代相親,鳳祥蘭的雙親與年宗遠夫婦又屬同輩,意氣相投,私交更篤,但十年前一場劫難,鳳家夫婦為救年宗遠不幸喪命,年宗遠感念其恩德,遂將尚在襁褓中的小祥蘭帶回年家撫養。
在當時,年宗遠已向鳳家說定鳳祥蘭的姻緣,有意將她許配給未來接掌「年家太極」的第十九代「永」字輩的子孫。
若說鳳祥蘭是年家的童養媳並不為過,只是這些年來,年家長輩們待她極親,寵她、疼她都來不及了,丁點苦頭也捨不得她吃,一些童養媳命運悲慘的傳聞從未在她身上發生。
她被眾人小心翼翼捧在手心裡供養,是一朵倍享呵疼的嬌蘭,但這所謂的「眾人」,卻獨獨排開一位……
下意識地,她小腦袋瓜裡浮掠過一張年輕峻顏,眉目凌厲,桀驁不馴,恰是那紫靴的主人。
此時,鳳聚來望著她又道:「此次鳳家宗親大會,叔父原想接妳回海寧住些時候,讓族裡的人也瞧瞧妳,無奈第一天便出了意外,宗親會取消了,海寧鳳家現下也不太平靜。」
鳳祥蘭點了點頭,輕問:「寧芙兒可好?」
鳳寧芙是鳳聚來之女,小鳳祥蘭兩歲,之前曾幾次來「年家太極」作客,對於這小堂妹,鳳祥蘭很是喜歡。
鳳聚來微微一笑。「她沒事,只受了些驚嚇。」
「叔父下回會帶她來嗎?」她問,微揚的小臉淡透著孩兒稚氣。
鳳聚來拍拍她的肩。「下回,叔父接妳到海寧小住,寧芙兒瞧見妳來,肯定歡喜上了天啦。」
「嗯。」她抿唇笑了。
接著,鳳聚來又詢問了她幾句,全是生活上的點滴,談著談著,話題轉到近來讀書習字的情況,他忽地一怔,隨即問出……
「今兒個不用隨先生讀書嗎?」
年家在開封有自家的學堂,就設在大宅後頭,不僅年家子弟在此修習,也提供給開封貧苦人家的孩子前來讀書習字,不取分文。
鳳祥蘭答道:「要來拜見叔父,所以沒去學堂。」
鳳聚來點點頭,忙道:「叔父明日才走,讀書重要,妳快些去吧。」
「是。」她溫靜應承,對著堂中眾位長輩福了福身,這才盈盈往樓下去。
她足音甚微,尚未踩到最後一階,已聽見鳳聚來帶笑地問道……
「宗遠兄,咱們家祥蘭兒到底許給年家『永』字輩裡的哪一個?」
年宗遠笑聲渾厚。「我私心甚重,自然想將她許給永春,可還得瞧我那兒子成不成材,若沒那能耐扛起『年家太極』的重擔,也是枉然。」
鳳聚來亦笑道:「虎父焉有犬子?何況宗遠兄就永春一個獨子,更是費盡心思栽培了。呵呵,這孩子好哇,文質彬彬,氣韻不俗,我一向喜歡的。」
年宗遠卻道……
「永春是不錯,品貌佳、性情溫和,定會善待祥蘭兒的,只可惜生性淡泊了些,就怕他受不了族中繁重之務。倒是我那宗逵族兄的大兒永勁……幾年下來,這孩子確實幫了我不少忙,在族中事務的應對和處理上,永春要是有他一半敏銳、幹練,那當真不錯。」
停駐在樓梯上的鳳祥蘭心忽地一促,倒不是因為兩家叔伯們提及她的婚事,而是那話題裡陡然出現的人物……年永勁。
聽見杯蓋在杯口輕揭了揭的響音,鳳聚來的聲音略帶沉吟……
「永勁嘛……嗯……這回,他隨宗遠兄前來海寧,鳳家宗親大會出事的當晚,他處事甚迅,將婦孺們盡數集中於東廂院落,又指揮年、鳳兩家數名年少好手,硬是守住前後各處出口,這孩子很有領袖的氣勢,當然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只是……」
「只是孤僻了些、冷峻了些?」年宗遠替他將話挑明了。
鳳聚來大笑,未言語,卻是已表贊同。
年宗遠嗓音輕鬆,繼而又道……
「永勁的性情怕是一輩子改不了了,說到底,我宗逵族兄該要擔些責任,當初,他們將永勁這孩子撇下,夫婦兩人踏遍海內外各地,一年也難得回來一趟,也難為永勁了。這孩子實在是硬脾性、傲氣十足,我就喜愛他這一點,少年郎帶點驕傲總是好的,呵呵……你說他孤僻也好、冷峻也罷,咱們家永勁雖是少年老成,卻自有一股奪人風采,將來也是獨當一面的將才,這一點……聚來賢弟可否認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