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惜、關心,滿滿傾注於杜曇英的溫柔眼波裡。
可她和他,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呀!
此時此景,教福總管夫婦和蕭敬天夫妻看得動容,四人互望,相視而笑,然後極有默契地悄悄退出這房間。
任誰也看得出杜曇英是真心關懷病中的江天衡,如果這一切都是命,那他們深信柔弱的曇英和孤獨的天衡不只是綠注定,情,也注定。
細心清理完手腕和掌心所有的傷,上好了藥,杜曇英轉移陣地來到江天衡的臉,目光落在他好看的臉型上,雙額莫名又是一熱。
怔了好半晌,才扼住自己漫天紛飛的思緒,心頭卻不由自主怦然,杜曇英陪斥自己一聲,趕忙深深吸口氣,逼自個兒把心思由「莊主」轉移到「莊主的傷勢」上。
口不能言、目不能視,耳雖能聞,四周卻是安安靜靜,心卻是再清醒不過!江天衡知道自己病了許多天,知道自己體力不支昏倒在佛堂前,然而從他有意識起,一股陌生又溫柔的氣息伴隨著清雅芳郁的曇花香一直陪在他身邊,自始至終,不曾遠離。
磨人的痛楚漸消失,身心頓覺無比輕鬆,意識又變得渾飩,抵不住倦意,他又沉沉睡去。
記憶斷斷續續,神智飄飄渺渺,半昏迷半清醒之間,他唯一記住的就是那抹讓他熟悉又眷戀的曇花香氣。
漸漸地,耳畔聽得一陣清淺均勻的呼吸聲,適巧他的傷勢也讓她處理妥當了。定眼一瞧,見他皺起的眉心平了,薄唇也不再緊抿,她笑了,渾然不覺自己情緒上這細微的轉變。
幾曾何時,莊主的安好竟在不知不覺間悄悄牽動了她的喜怒哀樂呵……
房裡寧靜安和,兩顆心在無聲中悄悄交流。
***
向晚暮雲,彩霞滿天。
方采衣已先替杜曇英診治過,確定她的啞疾已然不藥而癒,隨後開了幾帖保養的藥方給她。
「曇英,這幾帖藥方你持續喝上半個月,保養好嗓子,以後就沒問題了。呵,你跟天衡真是有緣!你能突然間恢復,或許是天意,也或許是天衡給你的回報。」
「呵,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當時心頭只有一股念頭,氣得想罵人,想著想著,突然就罵出聲了。當了六年的啞巴,千想萬想就是沒想到會是這樣恢復嗓子的。」說著說著,杜曇英也笑了。
「忙完你的,再來該幫天衡換藥了。」
夕落昏黃,光線不強,正是換藥的最佳時機。
進碧心山莊照顧江天衡這麼多天,杜曇英是頭一次看見方采衣幫他的眼傷換藥。說來有趣,她和莊主「相識」也好些天了,兩人卻從未真正「照」過面。關於莊主的長相,她曾經在心裡勾勒過好幾種面貌,可就不曉得她猜想的跟實際的一不一樣?
方采衣小心掀開這眼的白布,專注於換藥的工作。
一旁的杜曇英原本好奇心滿滿\微笑也滿滿,可沒料到瞧見江天衡那雙墨黑卻無神的眼時,整個人頓時如遭雷擊,身子不自覺顫抖發軟,眼前一陣黑,幾乎站不住一腳。
天哪,老天爺給她開了什麼樣的玩笑?江天衡,他……竟然是……
不意間得知這個震驚的事實,羞愧、訝異、不知所措等種種複雜的情緒如潮水般湧來,杜曇英根本無力招架,蓮步輕移,正欲奪門而出。
「曇英,麻煩你來幫我一下。」
方采衣湊巧一喊,讓轉身欲進的杜曇英腳步硬生生止住。
深深吸一口氣,儘管心底拚命告訴自己要冷靜,不能露出半點破綻,硬著頭皮走近江天衡身邊,依方采衣所求,攙著他的身軀,掌心所觸傳來的溫熱像鎖,撬開了她塵封數年的記憶——
那一個清晨……是難忘的回憶,也是她人生改變的契機,可她如何也想不到她的一時之念竟害他整整愧疚了六年!
思緒如萬馬奔騰,不能抑止,山區傍晚的氣候微涼中帶有冷意,杜曇英只著單薄的夏裝,卻絲毫不覺冷,雙頓生著紅雲,任憑思緒流轉,想起白日在佛堂前,福總管對她說的那番話,她整顆心揪成一團,理不清此刻百般複雜的心情,現在……她只想躲起來,一個人好好靜一靜、好好哭一場。
「好了。眼傷比較麻煩,照天衡這情況,恐怕至少得再費上一段時間,才有可能恢復。咦,曇英,你怎麼了?」方采衣發現了杜曇英的異狀。
「啊,呢……沒……沒什麼,沒什麼。」杜曇英眼神閃爍,神色慌張,隨口應兩聲敷衍後,趕忙轉身收整情緒。
「方大夫,你說……莊主的眼傷要多久才能痊癒?」
「至少還要一個月,甚至會更久。」
「一個月……」杜曇英聲音突然低了,口中低哺著只有她自己才聽得清楚的話語。
突如其來的轉變,情緒低落的模樣,教方采衣心頭疑竇頓生。
正欲開口再追問,心思竟被杜曇英察覺,方采衣來不及詢問,杜曇英隨便找借口搪塞後,便匆匆離去。
怪了,曇英究竟怎麼了?
望著社曇英遠去的身影,方采衣百思不得其解。
回到落月軒,乾娘跟青青並不在屋裡,杜曇英紛亂的心稍稍落定,她一頭鑽進小廂房內,將自己反鎖在裡面。
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是他?怎麼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發現……
在見了江天衡的容貌,知道他是誰之後,白天福總管所說的往事,她已明白。
然而,明白真相之後,接國而來的是無盡的自責與心疼。
思及相總管道起江天衡這些年心頭背負的歉疚,想起他身染劇毒,拖著沉重的病體讓碎石割得處處是傷,挨到佛堂,只為了「贖罪」…
一切都教她滿心不捨,都教她心如刀割啊!
往後她該怎麼辦?
要如何面對他?
他的眼傷還要一兩個月才能痊癒,她不知他是否還記得她的模樣?也沒把握他見著了她,會不會認出她?愈想心頭愈亂,可最教她難受的是她害他整整愧疚了六年啊!
身子一矮,杜曇英屈起雙腿,坐在牆邊,將小臉埋入裙間,心疼江天衡的淚水一滴滴慢慢、慢慢滾落,旋而成串,決堤……
天衡,對不起,對不起……素手摀住膺,眼淚決堤似的掉,杜曇英在心底偷偷喚著江天衡的名,無聲對他訴說歉意。
那晚,子夜時分,衡院少了貼心人送來的幽雅曇香,病中的江天衡子時過半便醒,聞不著熟悉的香味,心頭沉甸甸的,難掩失望。
夜愈深,意識愈清晰,思念悄悄在心底扎根,他期盼的那抹曇香始終未至,一夜無眠,直至天明。
***
天初破曉,蕭敬天起早運氣打坐完畢,繞至衡院探視好友。入了主屋,不聞平日熟悉的曇花餘香,屋裡透著幾許孤寂冷清的味道。
再往內,赫然發現江天衡早已坐起,倚靠在床榻,嘴唇乾澀,臉色不佳,似是獨坐許久。
他的生死至交,外人只道他冷漠薄情,卻不知看似無情的外表下,其實藏著一顆多情的心。
凡事,他認定了,就是執著一生不變,即使天地變色,也不改其堅持。
對他爹的怨恨是,對他娘的承諾是,對那位如曇花一現的姑娘更是。
對他姐的承諾,當初離家時就已履行;對他爹的怨恨,隨著計劃的逐步實現,而漸漸淡化;獨獨那抹如真似幻的幽香,不知是否真是曇花一現,數年來窮盡心力,始終尋覓未果……隨著歲月流逝,自責益切深重,日日癡纏,啃噬他的心,讓他深陷於自我譴責的痛苦深淵之中而不可自拔。
太執著,看不破,多年的相思牽念早成為癡心一片,只是曇花一現,天明即謝,無影無跡,何處覓芳蹤?
相識多年,知友甚深,蕭敬天見狀,眉頭立鎖,徐徐歎了一口氣,走上前探問:一天衡,你一夜無眠?」
輕輕點了頭後,辨識著聲音來源,江天衡向著蕭敬天的方向,坎聲張口,似欲表達。
「你說……曇花?」蕭敬天依照江天衡說話的嘴型猜測道。
嗯。
江天衡再點頭。
「是因為昨夜杜姑娘沒摘曇花進來,沒曇花香氣作伴,所以你一夜無眠?」
蕭敬天推敲出如是結論。
不是。
江天衡搖頭。
原來那抹幽香的主人姓杜,他悄悄記在心裡。
「不對,那你為什麼一晚沒睡?」
曇花,我要找她。
江天衡一字字緩慢無聲說著。
「明白了,你要找人,不找花。晚點是喝曇花水的時間,杜姑娘就過來了。天衡,你真是福大命大,好運氣啊,你知不知道?」
嗯?
江天衡側首,表示不解,蕭敬天明白好友的意思,便將這些天來發生的事對江天衡細說從頭。
杜曇英?
她叫杜曇英?
想起意識從隱約到清晰恢復這些天,記憶裡一直有一股溫潤的曇花香氣,原來就是這名善良的好姑娘所賜。
這股曇花香根特別,和他記憶中的味道一模一樣。杜曇英,以曇花為名的女子,究竟是何方神聖?江天衡的心無由生了渴切,恨不得下一刻眼傷就能痊癒,好親眼見見這位曇英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