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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海寧

  「我又沒亂說。」姥姥呵呵呵笑得好開心。「天晚了,讓你同學去洗個澡好睡覺。」

  「好,先帶你去客房。」

  這棟日式屋宇頗大,全部木頭鋪陳的地板,可能時日過久,走起來咿咿呀呀響個不停。

  黑崎佑安排她住在長廊右側的底間,推開窗戶便可看見一樹茂密的梧桐,和幾株吐著嫩蕊的小白花。

  書桌後邊的牆垣上張掛著半闕「摸魚兒」:

  問世間,情為何物,

  真教生死相相許?

  天南地北雙飛客,

  老翅幾回寒暑,

  歡祟趣,離別苦;

  之中更有癡兒女,

  若應有語,渺萬里層雲,

  千山暮景,只影為誰去?

  辛亥年

  落款署名黑崎雲。

  「我哥哥寫的。他曾經在縣立中山堂發表過書法作品。不過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自從離開學校以後,他就從沒再碰過毛筆。」一抹陰霾不動聲色地飄上他的眼。

  「他不喜歡讀書?」瞧他那德性就不像是個愛唸書的人。

  「喜歡,他比誰都喜歡讀書,可惜他命不好,只念到高二就輟學了。是我害他的。」

  黑崎佑黯然別過臉,藉打開壁櫥,拿出被褥掩飾他傷感的眼神。

  接下來是一長段的空白。

  他不說詠彤也不好意思問。兩人合力將被子鋪在榻榻米上,四眼偶而相迎,又急急分開。

  「你有帶睡衣嗎?」他問。

  「沒有。」她是從學校直接蹺頭的,怎會帶著睡衣?

  「那你穿我老哥女朋友的好了。放心啦!姥姥漿洗得很乾淨。」黑崎佑很快地抱著睡衣返回房內。

  葉詠彤接過那套艷紅色的睡衣,腦子登時胡思亂想起來。黑崎雲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喜歡的女孩子是屬於哪一種典型?清秀佳人?還是冶艷浪女?

  那晚她躺在床榻上,輾轉反側,及至曉雞初啼,才朦朧睡去。

  第二章

  晨曦灑進第一束金光時,她猶深陷夢境之中。

  夢裡她如往常般,背著書包趕到學校早自習,接著譚號老K的地理老師突然闖進來,發給每個同學一張考卷。

  「限二十分鐘填寫完畢。」他的老K臉馬上掃向葉詠彤。

  天!這是從哪一章哪一節出的題目?她怎麼一題也不會?完了完了!

  她越緊張就越想不出來。接著,她望見自己變形扭曲的臉像放大鏡一樣驚人地變大……終於,終於她記起來了,那是……

  「時間到,考卷由後面往前傳。」老K毫不通融,堅持搶走她壓在兩肘下的考卷。

  「啊!」她清楚聽到自己的尖叫聲劃破黎明的寧靜,窗外的野鳥振翅四散。

  猛然睜開眼睛,競不知身在何處。衣服、枕畔都被她的汗水給濡濕了。

  此時,有個人竄進來,惶亂的腳步直趨榻前。

  葉詠彤微抬蟯首,看見他的唇上殘留著只刮了一半的短髭,一雙黑瞳既長且深,像塗了厚厚的亮光漆,星芒炯炯。

  「做噩夢啦?」黑崎雲矮身坐到她身旁。

  「我夢到老師考試,我不會。」她餘悸未除,單薄的肩胛一上一下,喘得好厲害。

  「所以你就嚇成這樣?」他縱聲笑得好放肆,害詠彤難堪得藏進被子裡。

  平常遭受這樣的嘲笑,倒還能忍下來,但人處困境中的時候,就覺得萬般不是滋味。

  「喂!你到底起不起來?」穿著濕衣服睡覺,是很容易感冒的。

  「你再笑我就永遠不起來。」詠彤緊抓著被子,把自己從頭到腳包得密不通風。

  黑崎雲果然收攏笑聲,沉默地走了出去。

  葉詠彤悄悄掀起錦被的一角,見四下無人,才迅速起身,疊被更衣。

  倏忽飄來一抹昂揚樂音,繼而沉重又飄忽地繞過耳際,一路迤邐漫出窗外——

  葉詠彤趕緊衝至們口,向外張望,瞧瞧是誰吹著這樣動人而傷感的簫聲?

  居然是他!

  黑崎雲倚坐在老榕樹下,面朝庭院,正專注地吹奏手中的洞簫。那簫約莫二尺長,黃褐而略呈黝黑,足見年歲久遠。

  他似乎沒有察覺葉詠彤緩步趨近,直到她安靜地坐在身側傾聽時,他才微微一笑,簫聲跟著戛然而止。

  呵!他笑起來的時候,臉頰上竟然有酒窩!她先前怎麼沒注意到,這個渾身充滿陽剛的男人,也有如此燦爛和煦的笑靨。

  「八點了,還不打算到學校去?曠課一天是很嚴重的。」他把洞簫收妥在一個布制的套子裡,仰身以手當枕,躺在大樹幹上。

  「人生艱難唯一死,死都不怕了,還怕曠課?」她學他瀟灑地歪在榕樹旁,下定決心讓自己「公休」一天。

  可惜她豁達的念頭維持不到三秒鐘,立刻顯得憂心仲仲。她爸媽不曉得發現那封遺書了沒有?按照他們唯恐天下不亂的個性,這會兒準定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了。

  黑崎雲睜一隻眼睨向她,很風涼的說道:

  「提不起放不下的人,非但成不了大事,而且做不得壞事。快去吃點東西,我送你到學校去。」他的話總帶著命令的威儀。

  葉詠彤躑躅了一下。「我怕……我媽又在同學面前打我。」她辛苦維護的形象,經昨天她父母一鬧,怕早已蕩然無存,今兒萬一……她該如何是好?

  「不會的,我不會讓他們有那樣的機會。」黑崎雲堅定的眸光,像春天的第一道暖流,滑進她行將枯萎、乾涸的心。

  他沒有義務保護她,對於一名萍水相逢的人,他做的已經夠多了。葉詠彤沒理由更不應該接受,可,她根本不想拒絕,她需要這樣的關懷,在崎嶇的人生旅途上,她的確渴望有一雙可靠厚實的肩膀供她倚賴。

  「是你說的哦!」她敲釘轉腳,深怕黑崎雲言而無信。

  而他則只是一逕地淺笑不語。

  這就夠了。葉詠彤看著他,內心莫名地覺得安心。

  他今天換了一套灰白的休閒衣褲,腳上穿的則是慢跑球鞋,不知他是剛運動完,還是剛要去運動。臉上的笑意,夾雜著自信與自負,和一股複雜難以言喻的愁懷。

  照說,這些特質是矛盾無法互存的,卻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使它們在他身上全變得妥貼、和諧。

  姥姥擔心詠彤遲到大久,會惹得老師不高興,匆匆做了一份特大號三明治便催促他們趕快上車。

  詠彤望著那份比漢堡還厚的三明治,煩惱地不知從何下口?

  「嘴巴張大一點,一口咬下去,包你齒頰留香,愛不釋口。」黑崎雲瞧她瞠著眼睛發呆,險些想實地示範給她看。

  「不用,我自己來。」反正她已沒形象可言,再糟一點又何妨?

  葉詠彤並不知道她狼吞虎嚥的樣子有多可愛,蛋黃的汁液沾上她嫩白的粉臉,鼻尖還黏著紅艷的番茄醬。原本十分邋遢的模樣,卻令黑崎雲心神為之蕩漾。

  他蹙眉甩甩頭,暗咒自己著魔了。她頂多十五、六歲,仍像顆青澀的蘋果哩!

  他約好了議員的千金一起打網球,雖說是商業上的應酬,卻仍是教人心曠神怡的交際,畢竟那位嬌嬌女的嫵媚動人,還沒多少女孩及得上。

  如果要問他到底喜不喜歡那種驕縱跋扈的富家女?大部分時候,他只承認那是一種慾望,一種被挑起以後必得燒成灰燼的情慾,即使過程通常相當短暫。

  他只和玩得起的女人交往。

  至於她……哈!怎麼會想到她呢?

  「你有心事?」一路上黑崎雲不言不語,葉詠彤見他時而攢眉,時而揚起唇畔,心想只有思緒蕪雜的人才會有這麼多奇奇怪怪的表情。

  他搖搖頭。

  「到了。」他剛把車子停在校門口,忽爾從裡面湧出一大票人——

  習慣性的叫駑聲跟著刺進葉詠彤的耳中,她尚未回應過來呢,她媽媽已衝到車旁將她揪了出來。

  她驚惶不知所以,怔楞地望著她媽媽被火燒紅的眼。

  「不肖女!給我老老實實招出來,你昨天晚上——」一眼瞥見甫從車門跨出的黑崎雲,怒焰更熾。

  在這蕞爾小鎮,大伙雖不熟稔,也總照過面,風聞一些是非。

  黑崎雲一向花名在外,饒舌的女人們繪聲繪影,幾乎把他形容成一名無花不摧的大魔頭。葉詠彤的媽媽一見到他,心立刻涼了半截。

  「為什麼你會跟他在一起?他有沒有對你怎麼樣?」她的聲音越扯越高。

  站在一旁圍觀的學校老師個個屏氣凝神,靜聽這場破天荒的審判。

  「沒有,當然沒有!」葉詠彤無助的低低飲位。

  「我平時是怎麼教你的,你是白癡嗎?怎麼可以跟這種人混在一起?」

  「媽!」葉詠彤聲嘶力竭的,試圖阻止她媽媽講出更難聽的話,傷害無辜又倒楣的黑崎雲。

  但她錯了,她越努力辯駁,她媽媽就越嗅到自以為不對勁的氣息。

  「他真的沒有欺負你?」鬼才相信!依她如花似玉的甜美模樣,哪個男人看了不動心?更何況是他。

  「昨天晚天我是在他家沒錯,可是我——」

  她媽媽兩個箭步,一把抓住她的領子,朝她的臉頰就揮過去——

  所幸這一掌還沒摑上葉詠彤,就已經在半途遭到攔阻。黑崎雲由車後繞到葉詠彤身旁,適時遏止她媽媽演出暴力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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