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的孩子,除了唸書,其他統統不及格,生活常識尤其匱乏得幾近貧血。
他以無限同情的口吻問她:
「我不想回家。」她寧可流落街頭,也不願回家聽她媽媽連珠炮似地破口大罵,弄個不好,說不定又有一頓竹筍炒肉絲。她受夠了!
「難不成你要在這兒待一輩子?」男人考慮了一會兒,才有口無心地提出第二個方案:「到我家去窩一個晚上,等你爸媽氣消了,或……你不再那麼堅持非自殺不可之後,再回去好了?」
葉詠彤足足琢磨了數分鐘才勉強接受他的邀請。
「不過……你不可以告訴學校老師。也不可以讓我爸媽知道,萬一給教官知道了,搞不好會被開除。」她話聲甫落,自己就破涕為笑,死都不怕了,還怕被開除嗎?沒出息!
男人發現,她笑起來的樣子很美,比板著高做的面孔故作正經八百的時候要好看太多了。
「我車子停在馬路邊,一起過去吧!」
兩人並肩往橋上走,葉詠彤這才驚覺他不但高得離譜,更是壯得十分偉岸。和他走在一起,簡直像節慶裡的七爺八爺出巡一樣極不搭調。
臨到車旁,她竟又猶豫不決。
「放心,」男人自顧坐進駕駛座。「不會賣了你,而且……我對你這種書獃子也沒胃口。」
「誰是書獃子?」葉詠彤最恨人家給她冠上這麼不名譽的名稱。
她一火,跨腳便擠進車內,還順手帶上車門。
想用這種方式證明你不是書獃子。
男人譏刺地搖搖頭,再一次確信她是如假包換的書獃子。
墨綠色的夜晚,微濕的清風,緊張又混亂的心情,縱然疲憊得很,她仍急於釐清思緒,想想今天以後她到底該怎麼辦。
可能是累壞了,不一會兒,她竟歪在椅座上睡得昏昏沉沈。待睜開眼睛時——
「嚇!你是誰?」陡亮的車燈,將男人鮮明的五官毫無遮掩地呈現在她面前,結結實實嚇她一大跳。
「可真健忘。下車吧!我還有事,沒時間陪你窮磨菇。」他把車子駛進一座鐵門內,率先由庭院走向那老舊的日本式房子。
「大少爺,您回來啦!」一名」八十開外的老婆婆堆滿笑容,彎身將手裡的拖鞋整齊放在玄關的階梯上。抬眼瞥見他身後的葉詠彤,不覺一愕。「少爺,這位是……」
「崎佑的同學。他人呢?叫他出來招呼客人。」級著老婆婆遞上的拖鞋。他兀自步入房內,旋即又轉了出來。對葉詠彤說:
「大少爺幾時回來?」老婆婆似乎不大高興,他屁股都沒沾到椅子呢,怎麼又要走了?
「不一定。不用替我等門,不必幫我準備宵夜。」交代完最後一句話時,他已經開著黑色跑車倒出庭院,絕塵奔向闃暗的天幕。
「喂!」葉詠彤給踩扁也不敢相信,他居然就這樣撇下她不管。「他沒那麼快回來的。先到裡面喝杯茶。」老婆婆很客氣,泡了一壺上等烏龍茶,還端出四碟點心款待她。
葉詠彤起初還矜持地不好意思取來食用,哪知茶水一下了肚,腸子開始咕嚕咕嚕作響,終於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吃得盤底朝天。
然而,還是很餓地,怎麼辦?
「你晚餐還沒吃喔?」老婆婆看她嬌滴滴的小女孩,沒道理一副饞相的。
「嗯,我……」
「傻孩子,怎麼不早說?」老婆婆轉入廚房,以超級驚人的速度,為她煮了一大碗香噴噴、熱呼呼的什錦海鮮面。
呵,好好吃噢!
葉詠彤被陣陣香氣薰得食指大動,霎時把早上的不愉快和方才衝動得想死的念頭,全部拋到九霄雲外。
「謝謝你。」拿起竹筷,她完全撇開她媽媽天天耳提面命的淑女風範,吃得猛吸鼻子。
若非老婆婆陪坐在一旁縫衣服,她真想捲起袖子,把湯喝得震天響,以抗議她媽媽不人道的嚴厲管教。
「好吃嗎?」溫柔的嗓音隨著可掬的笑容,一併出現在方桌的對面。
「黑同學。」葉詠彤忙拭乾嘴邊的殘汁,靦腆地站起來。
「不要緊,第一次到我家來的人都很容易迷失在姥姥堪稱人間美味的食物裡。」他一面笑一面端詳葉詠彤,看著看著,眉宇間的笑意更深了。
他和那個自稱是他哥哥的男人長得不大像,氣質更是大相逕庭。他比較親切、和善,比較俊美、斯文。在地面前絲毫不會感到焦燥不安,手足無措。
「是你哥哥他……」
「他跟我說了,他說你私自蹺家,還硬纏著他帶你到我家來。」
「哪有?」葉詠彤臉紅到耳根子去了。
那個痞子,竟敢詆毀她清白無瑕的聲譽,大可惡了。
「開玩笑的啦!」黑崎佑取來紙巾,眼睛卻始終緊盯著她晚霞也似的嫣容。
「很抱歉,沒事先知會你一聲就冒昧的跑來。」希望他哥哥沒把她企圖自殺的事說出來才好。
她不在乎死後別人的裴言流語,但只要她還存一口氣在,就絕對不允許自己給人說長道短的把柄。
「出了那種事,誰還顧得了煩人的禮節。」說話間,他又端了一盤可口的甜點,擺放在她面前,示意她暢快地吃個夠。
奈何葉詠彤的好胃口,已經在剎那間消散得丁點不剩。
「原來……你已經知道了。」討厭的大嘴巴男人!
雖然尋短的是她,好心邀她回家的是他,葉詠彤卻還是很莫名奇妙地惱火。她私心以為他該為她保守這個秘密才對。
「當然知道,這件事不到一天的時間,我們學校就傳遍了。」黑崎佑忽然沉鬱地望著她。
原來他指的是這個。好險!
葉詠彤沒有他預期的悲傷憤恨,反而隱然地鬆了一口大氣。橫豎紙包不住火,早晚會弄得滿城皆知,她也懶得去提心吊膽,白煩惱一場。
「謝謝你收留我。」也許該擔心的事,從現在才開始呢?她不敢想像,一旦讓她父母得知她借宿在兩個「男人」家裡,又將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打出生以來她就宛似身處戰爭紛攘的亂局之中,她媽媽白天找她的碴,下午查丈夫的勤,晚上則夫妻聯手一起整治管教她。很小很小她就懂得必須小心翼翼的謹守著所有的家規與校規,要竭盡一切力氣保持乖巧清白,品性成績皆高人一等的優異表現,才能滿足她父母病
態的虛榮心。
昨天要不是林秀瓊代為向她媽媽撒謊,說要到圖書館唸書,順便到國文老師家包水餃,她大概提不起勇氣,和他們共同出遊。
整個遊玩的過程中,她幾乎提著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好怕被抓到,又希望事件曝光,可以向她那主張男女授受不親的父母,做一次小小的報復。
如果,她如願以償了。一次快樂的郊遊,卻變成罪大惡極的頭條新聞。誰能不佩服她媽媽興風作浪的本事?
「收留你不是問題,以後你該怎麼做才是問題。最好你能夠一直住下去,直到我大學畢業。」
「為什麼要住到你大學畢業?」她不可能住那麼久,更不瞭解這和他大學畢業不畢業有何相干?
「因為那時候我就有辦法賺錢養你呀!」黑崎佑說得一臉誠懇。
「養?」他為什麼要養我?
噯噯噯!這樣的眼神教人根本無力招架。
他們才十五歲,是否有點操之過急?
「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想……我應該有本事養活我自己。」她也許是乖乖牌的小書獃,卻絕不是個只想找張長期飯票,隨便混完一生的傳統女子。
她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抱負和憧憬。他雖然看似理想的對象,可葉詠彤並不確定自己喜歡的是這類型的男生。
「不急,慢慢你就會發現,我是很值得信賴的。」黑崎佑的躊躇滿志倒和他哥哥如出一轍。
誰急?
葉詠彤偷偷吐了一下舌頭。
「走了。」黑崎佑指著牆上一幀老舊的黑白結婚照片,男的高大俊挺,氣宇桀騖,乍看之下還以為是他哥哥呢!
葉詠彤心口一凜,胸前沒來由地窒悶得好難過。
幸好黑崎佑並沒有發現,只意興飛揚指向照片中,穿旗袍的清純少女。
「大家都說,我很像她。」
那少女眼角微微上翹,柳眉如畫,唇如點漆,和俏挺的鼻子構成一張完美出塵的圖畫。
「嗯!的確很像。」
「小時候更像。」姥姥忽然接口道:「不認識小少爺的人,都以為他是女的呢!」
「姥姥,你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黑崎佑嘴裡咕噥,卻沒有丁點責備的意思。
他承認,他確實長得大漂亮了,但那又不是他的錯!
姥姥是他爸爸從東北老家帶到台灣來的,從小拉拔著他們兄弟倆長大,親得像個祖母。
他父母於十二年前,因一場山難而死於非命,當時他才四歲,他哥哥十三歲,所有的親戚朋友都嚇得不再和他們來往,只有姥姥堅持留下來照顧他們。
在他們兄弟眼裡,她不只是親人,更是幾輩子也還不完的大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