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不覺得……不覺得無聊?幾百年幾百年做著同樣的事情。」
「無聊?」綠袖側著頭想了想,好似覺得這想法很新奇。「沒這麼想過,跟金無極在一起總有做不完的事情,並不覺得無聊。」
「可是……幾百年呀。」珍珠搖頭,她說不出自己的寂寞、說不出那百無聊賴、說不出心底深藏的相思折磨,於是只能沮喪垂眼。
「珍珠……妳叫珍珠對吧?」
「嗯。」
綠袖微笑地望著她開口:「人界有人界的好處,冥界也有冥界的好處,我不想生老病死、不想再受感情糾纏,冥界於我是最好的歸宿,所以我不覺得無聊呀。」她回頭望著兩名斗蓬人,臉上透著溫柔笑意,「不過冥界跟人界一樣,許多事情由不得我們決定,在那一天到來之前,就不用想得太多了。」
原來連作鬼都有快樂。看著綠袖,珍珠只能默然。老實說她不懂這種快樂,雖然她已經漸漸習慣跟鍾重在一起的日子,習慣他的沉默、習慣他總是站在自己身後默默守護——
綠袖他們消失之後,山坡上就只剩下她與鍾重,遠方天際已露出魚肚白,雞啼的聲音遠遠傳來。
這是幾百年來她第一次見到破曉,天際隱約透著暗金色光芒,再過不久,太陽就要出來了。
她坐在樹蔭底下默默地望著天空,而鍾重就站在她身後,一如往常靜靜等待著。
他怎麼會如此有耐心?是因為他們反正已經沒有了生命、反正已經沒有了時間嗎?
「為何給我護靈印?」
鍾重不答。
珍珠回頭望著那襲暗灰色斗蓬,很努力很努力地想瞭解鍾重的想法,卻一無所獲。
「你真是莫測高深……」說不得,只得歎息一聲。
她的歎息令鍾重猶豫了幾秒,他開口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這一張一合之間的猶豫,只有他自己知道。
其實不是莫測高深,是因為他自己也沒想過為什麼,當時她太脆弱,於是便給了她護靈印,他沒想過需要什麼理由。
剛剛金無極笑著問:待她那麼好所為何來?
他同樣答不出。狩魂使們全都知道鍾重帶著個驕傲的珍珠游靈,鍾重耗盡修行給了珍珠一個護靈印——這些傳言他都知道,也都聽過,不少狩魂使問過他類似的問題,只是他從來都沒有答案。
起初的不以為意到現在連他自己都要問:為何待珍珠特別好?
是因為珍珠是他千百年來唯一的夥伴嗎?
他很想這麼回答,但總覺得這其實並不是真正的答案,真正的答案是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於是他也就只好不斷的沉默,幸好所有人都習慣了他的沉默——除了他自己之外。他很想為自己找一個答案,而當他這麼想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已經不是跟珍珠相遇之前的那個自己了。
蟲子,從來不需要答案,只有「人」才需要。
「我還是認為你們想的不對。」珍珠突然這麼說道。
你們?誰是你們?你們的想法又是什麼?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但反過來想,再怎麼可惡的人必然也有可憐的地方吧?不是嗎?」
他說過這句話嗎?鍾重也在努力回想,卻想不起來自己幾時說過這句話。他說的話夠少了,而記錄中可沒出現過這句話。
此時晨曦透過薄薄的雲照耀著小鎮,天終於亮了。
珍珠回頭給了他一抹微笑。「咱們回去吧。」
咱們。
鍾重望著珍珠,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
幾百年來,她第一次這麼說。
第六章
墨黑的夜,人間一片靜謐。
那屋裡幽幽暗暗,月色冷光映照著一室死寂。
穿過廳堂,堂上神佛默然;穿過一室室居住著人的屋舍,他們來到宅子最深的角落,那是一間置放著眾多雜物的小房間。
幾張椅子、一張破舊木桌、各式荒廢不用的器具全堆在這裡面,月光從屋頂上緩緩流動進來。映著月光,這屋子隱約透著一絲絲微弱氣息。
房間深處的角落裡有著一抹幽影,她靜靜佇立著,以一種靜謐的姿態望著房門。
那影子太淡了,淡得幾乎連他們都看不清晰。
「殷氏。」珍珠喚道。
那女子並沒反應,只是靜靜地站著、看著,如煙似霧的影像不動,彷彿嵌在這冷冷的月色之中。
「殷如憶。」她又喚。
女子終於緩緩回頭望著他們,她的眸色是如此冷淡,穿越了鍾重與珍珠、穿越了時空、穿越了一切。
珍珠走到幽魂面前,望著她腳下的角落,角落裡放著一個木製的首飾盒,從盒子上的厚厚塵埃看來,這盒子已塵封許久許久,不知在這角落放置了多少年。幽魂就是從這盒子裡出現的,白日她便躲在盒中,夜裡便以這種姿態靜靜地站著。
珍珠望著名為「如憶」的幽魂,她幽遠的神態裡還有著愛恨情仇的痕跡,但卻好遙遠好遙遠。那姿態穿越了千年時空,卻只留下一抹影子。
「她被關在盒子裡幾百年了,我們從來沒有找到過她。」
「幾百年?!」珍珠咋舌。
「她死很久了,但不知道為什麼魂魄一直沒有被找到,原來是關在這盒子裡……」鍾重望著那木製盒子,表情透著一絲疑惑。「可這只是普通的木盒,沒能力鎮住魂魄幾百年。」
如果不是他們路經此地,感受到那一絲微弱氣息,殷氏或許永遠不會被發現,只留下冥界一宗無名懸案。
「也許……是她自己甘心留下。」凝視著殷如憶,珍珠有了答案。如果不是心甘情願,怎可能在一個木盒子裡住上幾百年?
「我們走吧。」鍾重搖頭轉身離開。
珍珠急忙追上來,「怎麼走了?那她呢?」
「她原本也就無善無惡,是一抹即將幻滅的原靈,再過不久便也四散了,抓不抓她都沒有關係。」
「幻滅?」珍珠驚愕地扯住了鍾重。「幻滅?」
「時間太久了,幾百年來她守著盒子等著,就這麼等著等著,將自己的原靈愈等愈虛弱,如今她的良人早已轉世,但她像明白又像不明白……」鍾重想了想,不由得失笑,「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釋她的情況,總之她是即將幻滅了。」
「不不!這怎麼可以?!」珍珠猛然搖頭,扔下鍾重回頭。
「珍珠,」鍾重蹙眉喚道,「沒用的,她聽不懂妳的話,她早已經等成一抹回憶了。妳不明白嗎?她甚至連鬼都不是了。」
「醒來!」珍珠趨前對著女子大嚷:「快醒來!妳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再這樣下去妳會消失的!連回憶都不是了!」
鍾重不說話了,他又成了一襲暗灰影,靜靜地佇立在一旁。
「幫幫我!一定有什麼辦法可以叫醒她!」
「她是連怨念也沒有的鬼。」
連怨念也沒有的鬼?
珍珠望著眼前的游靈,她好淡啊,莫說人見不到她,就連身為鬼的她也幾乎無法清晰地看清楚。她看過的靈魂很多了,多得有足夠的經驗瞭解鍾重所說的並沒錯——殷如憶就快消失了,她的原靈將會消逝在天地之間,再也不存在。
儘管是那麼那麼的淡,她依然在女子眼底看到了思念。
她是思念著一個人……
珍珠打開了地上的木盒,裡面放著一撮鉸下來的發。「是為了這個?」
木盒打開的舉動彷彿驚醒了殷氏,她微微低下頭凝視著那撮髮絲。時間已經過了多久了?那髮絲卻依然如過去一樣光潔如絲,她的眼光溫柔了。
這是她與她良人的約定,「結髮千年」;當年愛意正濃的他們這麼悄悄地訴說著,而她遵守了這個約定。
珍珠說不出話來了。望著木盒子裡的髮絲,她深深瞭解殷氏等待的心情,只不過她太傻了,竟然就這樣癡情地等過了幾百年。
屋子裡的男人,是她的良人吧?木盒幾度輾轉,終於還是回到了主人身邊,只是男人並不知道,也並不理解。
這屋子裡沒有鬼魂,有的只是一縷等待了千年的相思之情。
屋子裡的男人不明白自己的幸運,更不明白自己的殘忍。宿命的因緣誰都說不明白,或許殷氏命該如此,但千百年的等待又豈是一個「命該如此」所能解釋?
珍珠無言地離開了屋子。她遠遠地望著那小屋的燈光,心裡百味雜陳。看著殷氏,她彷彿看到了自己。
鍾重站在她身邊靜靜地守候著,什麼話也沒說。
「你為何老是這樣!」突然,她惱怒了起來。
鍾重就算覺得有什麼疑惑,也沒表現出來,依然只是靜靜站著。
就是這種「安靜」再度激怒了珍珠。
「你就不能稍微像活人一點嗎?!」
她氣得落淚,可是鬼魂明明沒有眼淚。她的眼眶不會發熱,眼裡也沒有濕潤的淚水,她卻還是哭了。多少年前她見到菩薩的時候也是如此,從心底流出不甘心、不情願的血淚,那是她對前一世的怨懟,而今那感覺再度來襲,卻是對著鍾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