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當她在晴空的臂彎裡合上眼入睡前,晴空拉來她的掌心貼在他的心房上,輕聲對她說……
「嫁我好嗎?」
「住後,我不會再讓你受苦,就由我來帶給你幸福……」
暈化開的鮮血滴落在白淨光潔的地面上,一滴滴的血花,像是雪中盛開的紅梅,伏臥在地面上的晚照,側著臉,留在她面上縱橫的淚水漸漸地乾了,但她那雙看向殿上佛的眼,始終都沒有合上。
一攤鮮血在大殿上無聲地漫開,殿上的人們盡皆散去獨留宿鳥,宿鳥無言地彎下身蹲在她的身旁,伸出一指按在她的眉心之間,收走了她所有關於晴空的記憶,以及方才死前的記憶。
為了晴空,他必須斬草除根。
只是這麼做還不夠。
他轉首瞪視著已是芳魂一縷的晚照,兀自茫然地在殿中飄蕩。
不久,陰間派出的鬼差們即前來拘魂,宿鳥隨著晚照一同去了陰間,見了鬼後不說,還與鬼後做了交易,將原本應投入枉死城的晚照改下放至無間地獄,在鬼後親授她鎮魂曲之後,就由彈得一手好琵琶的她,代忙得分身無暇的鬼後,去鎮壓無間地獄裡那些苦楚連天的罪魂,自此起,晚照就留在那兒為鬼後日夜鎮魂,再也回不到人間。
也再沒有機會來妨礙晴空的修行。
太晚得知消息的藏冬趕到時,一切都已無法挽回了,他沒來得及留住痛不欲生的晴空,因為佛界強行帶走了晴空,並抹去了晴空來到人間第一世所有的記憶,提早結束晴空來人間的第一世,將他投入輪迴裡,再次轉世投胎……
劃破黑夜的吶喊,驚起了夜宿林間的棲鳥。
擱在地上的佛珠,在緊閉著眼的晴空忍不住仰首嘶聲大喊之時,顆顆迸碎四裂,而遠在山下另一間禪堂裡名喚為惡與怒的兩盞燈,亦同時熄滅。
自佛殊殘留的記憶裡走過一遭的晴空,回到現實後,兩手撐按在地猶不住地喘著氣,自他額上沁出的汗珠,滴落在蒲團上,像是點點淚痕。
他不願相信這是真的……
怎麼能夠相信?
難以承受的痛苦,一遍遍地在他的心頭反覆上演,那段刻意被掩埋的過往,在遭他揭開後,似一條條荊棘將他的心緊緊纏住,鮮血淋漓之餘,不肯留給他一條生路。心中這份道不出口的憤怒,使得激越的他血脈債張,他緊咬著牙關,捱忍著這份遠不及晚照於萬一的痛苦,恨極亦痛極。
然而在尖銳的刺痛深處,難以言喻的罪意漫天蓋地的朝他灑了下來,將他密密蓋在用情與過織成的網子裡。在網中,他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個過不了情劫的自己,那個心甘情願放棄一切的自己,可最終代他受過的,卻是一無所知的晚照,
終她一生,他都沒有改變過她令人為之掬淚的命運,並如他所言地為她帶來幸福,相反的,自他出現在她的生命裡後,他加速惡化了她的處境,並令無辜的她提早奔赴黃泉。
他不僅改變了晚照的一生,還讓她因此送了命。
深重的自責如同流沙使他逐漸下沉,晴空悲痛地合上眼,深深地陷進去,歉疚與心疼拖住他的雙腳不斷往下拉,他動也不動,任由流沙將他滅頂。
怪不得無酒要她來尋他。
原來,他就是害死她的兇手。
第六章
夏日已至,園中原本盛開的桃花皆已謝盡,青澀的果實纍纍結在樹梢,那一顆顆碧綠鮮嫩的桃果,誘人忍不住想嘗上一口,即使明知還不是時候。
除完園子裡的雜草,晚照站在晴空心愛的桃樹下看了許久,她總覺得這株桃樹與園裡另一株梅樹都很奇特,與她曾在他處所見過的都不同,它們生長得極好,就像是株遭人細心照顧的盆栽,只是體型稍大了些,不但結實眾多,也不見鳥兒來這啄食吃果。
晴空一定用了很多愛心來照顧它們吧?
那他呢?這陣子來,他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
自那日返宅之後,她原以為待在後山小屋的晴空過雨天就會出來,她沒想到,晴空這一待,就待上了十來日,她送去的食物和飲水他連碰都沒碰,也一直不肯打開門扉,她不知他究竟怎麼了,心急卻無處探問。
藏冬曾來這看過一回,一聽晴空找著了那棵梧桐樹後,藏冬的表情有些驚訝,在她想追問之時,藏冬卻朝她擺擺手,只說晴空在想心事,待他想通了他自然就會出來。
踩在青草上的窸窣腳步聲,緩慢沉穩地接近她。
晚照側過身子,靜靜看著瘦了一大圈的晴空,許多本想問他的話,在她一接觸他那看似極為傷痛的眼眸時,全都沉澱至她的心底,於是她合上了唇瓣,不想去問終於出關的他究竟想通了沒有。
一語不發的晴空走至她的面前,抬手輕輕撫著她柔嫩的面頰。
看著這張再次重同他生命中的容顏,他不禁在想,令她還魂的無酒,是想在消滅他之餘,讓他承認自己犯過的罪?抑或是無酒存心要他用這一生來彌補前世的過錯?
在無酒的介入下,一前一後,他與晚照再次走上了前世相同的命途,再次相識,再次觸摸到彼此,然而這究竟是命運的仁慈,還是另一回刻意的捉弄?
「在地獄中,你所受的百劫千劫,可有解脫的一日?」他沙啞地問。
晚照怔了怔,沒想到他會突然問起這事,她微偏過面頰,下意識地想避開這問題,但晴空卻撫過她的臉不讓她逃避。
「無。」他的堅持,令她不得不答。
「在地獄中,口之渴、腹之餓,可有飽足的一日?」他再問。
「無。」無法直視他的目光之餘,她索性合上了眼。
「自地獄逃出,會有何後果?」
「別問了。」她拂開他的掌心,不想讓他為她難過。
晴空執著地拉住她,「有何後果?」
她咬著唇,萬般不願地告訴他,「日後回到地獄之時,將永無輪迴之日。」
「你不後悔?」心疼如絞的晴空,難忍地看著付出龐大代價回到他身邊的她。
「我說過,我只是想要個答案。」她淡淡地說著,「我更想知道,為何我對人間這麼牽掛。」
下一刻,晴空二話不說地將她拉來懷中緊緊抱著。
「晴空?」晚照在他的懷中抬首。
晴空顫動地埋首在她的發問,對於一無所知的她,他有滿腹說不出口的歉意,他說不出口……
他說不出他曾如何愛她又讓她因此死去,他說不出,是他這名佛界力保而不惜將她犧牲的聖徒,令她墮入地獄裡受盡日夜千百苦劫。
「你怎了?」感覺到他在顫抖,不明就裡的晚照伸手拍撫著他。
「我想撒謊……」他收緊了雙臂,彷彿如此就能得到救贖。
她一頓,「你想騙誰?」
「我自己。」
「為什麼?」晚照將身子往後退了些,兩手捧起他寫滿懊悔的臉龐。
「因我第一次發現我竟這麼軟弱。」
就算是賠上性命道行、縱使得背叛佛界,當年他若能夠力爭那段愛情,他若能早些察覺,並不允許佛界抹去他的記憶,或許當年他就能趕至地獄裡將受苦的她救出,若他能堅守真心,她也不至於待在地獄裡苦苦想憶起過去……
不知他心中痛苦的晚照,朝他微微一笑,拉下他的臉龐開心地嘉獎著他。
「這不是很好嗎?你終於有點像人了。」
看著她單純無知的眼瞳,晴空哽咽得難以成言,只覺得自己就快因此而窒息。
你不懂,是我害了你……他無聲地在心底說著。
沒用的,這傷會週而復始的出現,永不間斷。
晚照曾對他說過的話,在這時突竄進他的耳底,他好想掩上耳朵,不願讓這刺痛他心扉的話語在他耳畔流連。
難道說,我的存在就是一種罪?
他用力閉上限,不願去回想她在說這話時眼中流露的心酸。
能認識你,就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幸福。
再也無路可退,他的淚不住地流了下來,滴落在她的臉龐上。
「怎麼了?」晚照大驚失色,心慌意亂地撫去他的淚,「你是哪疼、哪不舒服?」
晴空不斷朝她搖首。
「還是說……我做錯了什麼?」她一臉茫然,不知該如何是好地望著他的眼。
「不是的,錯的不是你……不是你……」晴空像是不能失去她般將她擁緊,不停地在她耳畔極力否認著它。
在他環抱的手勁抱疼了她時,幫不上忙的晚照只好抬起手用同樣的擁抱來回應他,就在這時,幾不可聞的低語,自她的耳畔輕輕掠過。
「錯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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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照坐在桌邊看著一桌早己涼的飯菜。
他又晚歸了……
打那日晴空出關後,晴空就似變了個人,雖然他倆的日子沒什麼改變,他一樣每日出門賣豆腐,她也一樣過著日夜不同的生活,但晴空的聲音好像被誰偷了般,時常一連兩三日沒見他開口說過一句話,而他,似乎也在逃避著她,為了不與她碰面,他每日刻意比她早起出門,很少晚歸的他,現在則是不到她入睡不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