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晚照難以自禁地顫抖著,一逕瞧著被搶走的琵琶,蠢動的手指甚想將它奪回來。
晴空在她伸手欲搶時一手制住她,並發現了她的異樣。
他攬緊了眉心,「你無法控制自己?」
她微微苦笑,「對……」每夜時辰到了,她就會自動拿起琵琶鎮魂,即使她想停手,卻總是非得彈斷琴弦,否則不能休止。
鬆手扔開琵琶,晴空在她如癮者般抖索著身子時,揚起另一掌按放在她的額際,在她的眉心間烙下一個法印,就見她如釋重負地深深喘了口氣,他隨後掏出巾帕,將她都受傷的兩手救急地包裹住。
發自喉嚨最深處的淒厲吶喊,一陣陣自他身後傳來,他回首一看,那些因她而聚集的孤魂野鬼,正因不滿足而群起鼓噪,更甚者,有些還赤瞪著血紅的眼,直想撲向不再奏曲的晚照。
晴空索性將衣袍一振席地而坐,雙手合十後開始誦經。
悠悠回神的晚照,豎耳聆聽著清澈而曠遠,彷彿可令眾生放下所有嗔欲愛恨、滅除一切迷惘的聲音,自晴空的口中發出再擴散至整座林子和這片月下。他的聲音,不只是令她心情平靜了下來,就連那些原本在失了鎮魂曲後變得暴戾的眾鬼,也在冷靜之後一一消失在林間。
「你做了什麼?」在他停止誦念之後,晚照輕問。
「超渡。」他自地上站起,若無其事地拍了拍沾了夜露的衣袖。
「你不是人間的人。」她總算明白為何他的友朋會如此特別。
「我來自佛界,轉生於人間。」
「佛界?」她愕然以望,「怪不得你這麼大本事……」
「咱們回去吧。」晴空彎身拾起地上的琵琶,回首向她交代,「往後盡量別在夜裡出來,鬼後現下定四處在尋你,若被鬼差給撞上了,你肯定會被捉回去。」
她點點頭,備感倦累地站起,試著走一兩步卻怎麼也踩不穩腳步,晴空看了她一眼,主動上前挽住她的手臂,扶著她走出林子步上山階。
「坐下,我替你療傷。」將她弄回宅子裡後,他邊點燃她房裡的燈,邊對站在門邊看他忙碌的她吩咐。
「沒用的,就算今晚好了明晚它還是會再出現,這傷永不會間斷。」晚照無奈地搖首,還以為在對他說明她來自何處後他便會瞭解。
他堅定地重複,「相信我,坐下。」
難得他會變得這麼強勢……晚照無所謂地坐至他的面前,任他拉去她的十指耐心地幫她上藥並纏上紗布。
治好了傷指和她兩臂的棍傷後,他將她扳過身子,「你的背也順道。」
晚照的唇邊溜出一抹笑,「你確定?」這不太像他正人君子的作風喔。
「快脫了衣裳。」他沒想那麼多。
拂開髮絲後,線條優美的裸肩,透過夜裡的燭光看來格外充滿綺思,晴空在她背對著他露出大片裸背時,這才憶起所謂的男女之別,他深吸了口氣,有點想把頭轉開,但看著她佈滿密密麻麻棍痕的傷背,不免又為她感到心疼。
他若沒記錯,在無間地獄裡,生前是如何死的,死後就得一直受同樣的罪,就她每夜所受的棍棒之苦來看,她應是被活活打死的。
只是怎會有人狠得下心以此手法將她置於死地呢?每夜都要受同樣的罪,她又怎麼捱過來的?他不明白,無論是白日或夜裡的她,對於這種苦痛,她都瞞著什麼也不說,也不喊疼,或許裝作若無其事可能是她的本性,也可能是她的保護色,但在偽裝的同時,她不難過嗎?她為什麼要活得這麼忍耐?
游移在她背上的指尖,動作極為輕柔,像是怕再讓她感受到多一分的疼般,晚照靜看著燭火,自他的指尖裡感受到了他的那份憐憫之心,為此,她的喉間有些哽澀。
「想哭就哭出來。」
「我沒哭。」她用力吸了吸鼻子。
他輕笑,「倔強。」
「好色。」她撇著嘴,在他的手指離開後趕緊穿回衣裳。
晴空登時僵住動作呆坐在原地。
「我又不小心打擊到你了?」她穿好衣裳後,回頭就見他又皺著眉苦苦思索。
「可能吧。」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得到這種評語。
晚照一掃先前低迷的心情,漾開了笑容又如往常每一夜般地逗起他。
「聽說……」她刻意以肘撞撞他,一雙勾人的媚眼朝他眨呀眨的,「佛界和神界一般,都沒有七情六慾的是不?」
「是如此。」晴空終於從自省中拉回心神,並一如以往地開始與她的美色抗戰。
「這就怪不得啦。」她挽住他的手臂,得意洋洋地頻頻點頭。
「什麼?」他低首看她又像株菟絲般地纏上他。
「怪不得你杵得跟木頭似的。」晚照趴在他的胸口,以指敲敲他的心房,「既是佛界來的,就不能動凡心是不是?」她總算搞清楚,不是她的魅力不夠,而是他的定性太足。
晴空不語地看著她戲譫的美眸。
「不能有七情六慾又不能動凡心……」她偏著頭想了一會,突然很認真地問:「你來人間做什麼?」
他一愣,「我來……」
「傳道?」
「不是。」他開始皺眉。
「逛逛?」
「也不是。」愈皺愈深。
她扳著手指頭一鼓作氣的舉例,「只是想來體驗一下凡人的生活?來這受苦受劫?還是專程來這賣豆腐?」
「不只是這樣。」他整張臉簡直快皺成一團。
「老兄。」晚照感慨地拍著他的肩,贈上一句諫言,「無論你來人間的目的為何,只是你若是特意來人間當人的話,就得活得像人一點。」
「我不像嗎?」他發現他的臉要是再這般皺下去,日後他可能會恢復不過來。
「你像嗎?」她不敢恭維地睨他一眼,「這位端端正正、沒脾氣又沒七情六慾的大哥,要不是你還食人間煙火的話,你會比供在大殿上的那尊更像佛。相形之下,我這只近兩千年沒當過人的鬼,還比你像人一點。」
他做人真有這麼失敗?
「好啦,別沮喪。」晚照安慰地將他糾結的眉心給撫平,然後調整姿勢躺在他腿上。「既然來了人間,何不就放開一點?人生在世,不過就像一場大夢,不好好體驗一下凡人的種種,不覺得可惜嗎?」
可惜?他從沒想過。
每回來人間,他就只是平凡的度日,等著緣起緣滅後重新轉世,因他一來無任何大志,二來也無普渡眾生的大願,所以他只是冷眼觀察著人間的種種,不參與其中也不去攪和,最多,就只是偶爾出手管管閒事而已,他從沒想過要當個真正的凡人。
又或許,他根本就從沒把自己當成真正的人過。
溫暖的軀體帶來了陣陣馨香,晴空低首一看,發覺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又被她給纏住了,她不知在何時已將頭枕在他的腿上,擺出一副準備入眠的姿勢,邊揉著眼邊秀氣地打著呵欠。
「我好累……」深沉的疲憊感一湧而上,她睡意濃濃的小聲說著,「好久了,我好久沒在夜裡好好睡過了……」
本想推開她的晴空,在聽了後,不禁回想起她這麼多年來為求一夜安寧而不得的苦處,懸在空中欲推開她的掌心,頓了頓,改而落在她的發上,一下又一下地輕撫著。
「睡吧,明日起,你再也不需在夜裡鎮魂。」
晚照的嘴邊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令晴空怔了怔,她感激地閉上眼,並將他的手臂再抱緊一點。
徘徊在她青絲上的指尖,動作有點生疏,帶著點憐惜的心情,他努力試著拿捏好力道哄她入睡。四下無聲中,他的眸光滑過她的秀容,看著她眼眶底下累積的暗影,令本打算在她睡著後離開的他打消了念頭,不願驚醒她地保持著姿勢不動。
當睡著的晚照翻身摟住他的腰更加靠近他時,自她身上傳來的溫暖悉數傳至他的身上,讓晴空頭一回感覺到,人的體溫是如此令人眷戀,他側首凝視著她的睡顏一會,將不確定的指尖放至她的臉上,為她撥開垂落的發,而後任由它停棲在她柔軟的唇上。
不覺得可惜嗎?
是有點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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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站在鍾靈宮的天台上,一如以往地俯視人間,即將沉入雲海中的夕日,將皇甫遲的臉龐映亮,也染紅了他一身多年未變的術袍。
他心情沉重地凝視著遠方,察覺這座人間,又多了數名不速之客。
他感覺到無酒的氣息,也知無酒不但讓個女鬼還魂返回人間,善咒的無酒更對晴空施了法下了咒。來人間這麼多年,他始終與晴空這佛界的聖徒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而早就看穿他的晴空,看在他守護人間的份上,也一直對他睜隻眼閉只眼,無意打破他刻意製造出來的和諧。
偏偏好勝的無酒就是不想讓人間安寧。
他大抵也猜得出無酒究竟是讓誰還魂,也因此,這陣子他常在想起無酒時,就會想起當年他也曾在某人死前,提議想在她死後讓她還魂,但她,卻拒絕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