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劍砍下去的時候,長平公主朱顏是怎麼也無法相信,這種殘酷的事,竟然會發生在她身上!
在三月裡,定了國號大順的闖王李自成讓崇禎皇帝身邊的太監大開城門引進皇畿後,煙硝火光在紫禁城外燒紅了天空。
整個皇宮內苑,先是侍衛們一陣抱頭鼠竄,哪裡有門就往哪裡鑽;然後便像飛沙走石似的一片天慌地亂,人心惶惶,全失去了方向,留不得,去不得。
那一夜,朱顏本來在她的錦帷繡被裡睡得好好的,夢裡那一片奼紫嫣紅的花開成海一般漫淹了整座御花園,即使她是當朝的公主,可和一般十六歲的小姑娘一樣,夢想著有個跟自己真心相愛的人能共此美景。
後來,夢裡的花海愈開愈多,都快把她淹沒了,有好幾朵紫薇花瓣嗆得她咳著醒過來,睜開眼睛一看,四周哪裡有花海,而是煙塵迷漫,寢宮外人們東奔西跑。正當她驚疑不定時,一個公公來宣:「公主,皇上請您進乾清宮。」
「外面是怎麼回事?抓刺客嗎?」她這公主一向當得沒煩沒惱,父親是皇帝,母親是皇后,父母一寵愛,宮裡上下還有誰不將她捧在手心上?再加上她一副人見人愛的模樣,和生性開朗巧笑倩兮,就連憂鬱成性的父皇見到她,也頓時像撥雲見日一樣暫時拋開煩惱。
「回……回公主,」奉旨來請公主的王公公不敢說明實際局勢,只能說:「皇后在那兒等您呢!」
「好吧!費姐姐,就請你來幫我換個裝吧。」
朱顏喚來隨侍的宮娥費初女幫她整理儀表,就算半夜去見父母,她也要有公主該有的儀態。但是,她還是省了許多累贅的金簪玉飾,因為三更半夜的,著實毋需如此隆重。
王公公在前頭領路走得好急,越長廊,穿花徑。朱顏沒啥心眼兒的頻頻掩嘴打呵欠,倒是費初女觀看四周,覺得怎麼該點燈的地方沒點燈,整個皇城好像籠罩在一片黑暗中,只有月兒隱約透出的光亮可供照明,於是偷偷的跟她說:「公主,怎麼今天晚上特別透著古怪?」
朱顏笑她,「費姐姐,你老是愛取笑何新膽子小,沒想到你也是這般容易疑神疑鬼。」
費初女卻更加憂心的道:「公主,絕對不是我神經過敏,難道你都沒注意,我們這一路走來,怎麼連半個侍衛都沒見著,這不是太離奇了嗎?」
朱顏左顧右盼了一下,也覺得奇怪,便問公公,「王公公,究竟是怎麼回事啊?怎麼皇宮裡突然間變得這麼孤荒沉寂,好像陰曹地府一樣。」
「阿彌陀佛!公主,你又說這種不吉祥的話了。」費初女無可奈何的糾正她。
朱顏回以淘氣的一笑。
見到她的笑臉,費初女沒轍的垮下肩,這就是長平公主與其他貴族小姐不同之處,大概是受了父母的影響,崇禎皇帝一登基,為勵精圖治,除了剷除魏忠賢一派奸佞所積之弊習外,還特意表現出簡約樸素與民生息的作風。長平公主雖然生長於宮內,但從小耳濡目染,再加上天生平易近人的性情,讓她比一般貴族千金還要來得豪爽與不拘小節。
「王公公,你怎麼都不回答呢?」朱顏又追問。
王公公什麼也不敢說,反而愈走愈快,到了乾清宮才回頭跟費初女說:「費宮人,你回去吧。」
「我在宮外等著吧,萬一……」
「我想應該用不著你了,要是有什麼需要,我會吩咐下去。」王公公說。
費初女猶豫了一下,其實這種情況是很常見的,公主到乾清宮陪父母說話,本來就不用她在旁邊伺候,皇上身邊比她機靈的宮女多得跟一窩老鼠一樣。但令她疑惑的是時候不對……且王公公臉上的陰影……
「費姐姐,我知道你捨不得我,可是你站在外頭夜露深重的,我會捨不得呀。你就先回去吧,我都已經這麼大了,不會走迷路的。」
有個善體人意的主子真好,費初女放下心中的顧慮往回走。
朱顏又隨王公公步上石階,因為王公公都一直不吭聲,她心思悠悠的不知不覺又轉入剛才夢見的花海,粉的嬌嫩、紫的晶瑩、紅的燦爛,就像乾清宮內金龍樑柱間飄著紗幔繡簾,靜靜的飄搖著……母后?!
朱顏主啞然失聲,有片刻完全無法理解這是什麼情況,只是驚惶失措的撲跪在皇后懸浮的腳下,「母后!為什麼……」
眼角瞄到龍椅上父皇頹唐的仰頭飲盡杯中的酒,於是向他跑過去,倚在一向寵愛她的父皇膝蓋上悲慟的哭泣,「父皇,這是怎麼一回事?為何母后她……」
崇禎看了一眼妻子已然氣絕的身子懸在紗幔間似有若無的飄搖,低下頭又看著女兒嬌美的臉龐,輕輕的撫著她柔細的髮絲,望著她美麗的雙眸淚如雨下,無奈的歎口氣,然後又對其他妃子死氣沉沉的命令道:「眾妃還在等什麼?不快快自行了結!」
朱顏回過頭,淚眼模糊中只見妃子們一個個自己找了根梁穿綾打結懸頸而掛,又一個個在空中掙扎幾下,直到和母后一樣靜靜的飄搖……這時刻皇宮到底成了什麼絕境呀?
她的世界一下子之間破碎了,但自己卻怎麼也想不透這究竟是怎麼了?
「父皇?」
崇禎仰頭又是滿杯苦酒,悲憤的說:「唉!大勢已去,逆賊直逼京師,沒想到朕卻成亡國之君。」恨恨的把手中的杯子丟到台階下,他泣道:「唉!群臣誤我啊!」
「父皇!」朱顏終於聽出一些端倪,原來今夜國破家亡。
崇禎低下頭無限憐憫的捧著她蒼白的臉,猶記得她總是笑著一張紅通通的小臉兒,如桃花似的,想著想著不由得掉下幾滴眼淚,「唉!我可憐的女兒,你為什麼要生在皇族呢?」
「父皇……」她正想說些安慰父親的話,眼睛透過浮漾的淚水模糊間看見閃著雷電似的犀利和冷冽的劍。
剎那間她在想,那一劍的來勢會把她劈成兩截吧!
她那美麗的身軀,十六歲的芳華,在奼紫嫣紅的花海中浮浮沉沉……
???
南下的這一路上,袁德芳不得不和朱顏並肩躺著一起睡覺,以防她又作惡夢而尖聲驚叫。護送她南下已經很無可奈何、很委屈了,他可不想再遇上一些攔路打劫的流寇。
這年頭可亂得很,想想才一個月不到,紫禁城的龍椅寶座竟一口氣連換三個皇帝,群龍無首之下群匪便亂,更不用說民間全沒了法紀,做官的搶,做百姓的也搶,搶得更凶了。
所以抱著朱顏睡覺,他一點也不開心,倒像是抱著一顆火藥一樣,就連在睡覺也得時時刻刻提防她爆炸。
就像此時,她的呼吸開始急促而沉重,他警覺的睜開眼,就等她的小嘴巴輕動那麼一下,就要用手搗緊。
然而這一路行來,雖然渾渾噩噩的,但朱顏也學到經驗,比袁德芳還要手快的自己先搶住嘴,一雙明眸清亮的瞪著他。
袁德芳放下那只本來要搗她嘴的手。
「你為什麼老是要趁我睡覺時捂我的嘴?」朱顏詰問。
他抬眉,「那你又為什麼覺不好好睡,老是鬼吼鬼叫?」
「我……」她本來想反駁說自己從來不會鬼吼鬼叫,然而卻想起她似乎總是夢見自己尖聲驚叫,難道……
袁德芳看見她已經完全自睡意中醒來,這已表示她不會再莫名驚叫,不由得鬆口氣。
記得一個月前在無意中救了她和何新,這個末代公主身受重傷,昏迷五、六天後醒來卻像瘋子一般,一有風吹草動就叫得如天崩地裂一樣淒慘,他還真怕她這一輩子都要這樣子,幸好最近漸漸地,只要她清醒著就不會再那樣駭然,除了在睡夢中。
「我看你大概已經完全清醒了。」袁德芳說著站起身,一點也不溫柔的拉扯朱顏身下的披風,「既然醒了,那就起來吧,我們還要趕路呢。」
「哎呀!」他扯得有些用力,讓朱顏毫無防備的在草地上滾了一圈。她何曾受過這種粗魯的待遇,惱羞成怒的罵,「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對我如此無禮!」
袁德芳一邊折疊披風,一邊低頭很無所謂的覷著還半趴在草地上的她,冷笑說:「接下來是不是想叫人把我拖去砍了?」
朱顏再也無法忽視他眼中冰冷的恨意,只是不明白,他為什麼恨她,卻又救了她,還要護送她到南方?
「可是你的身邊現在只剩下何新,別說叫他砍我的頭了,就算我的頭伸直了給他砍,恐怕他也只會哭得手足無措。」他諷刺的說。
若是以前別人說了這番話,朱顏可能會莞爾一笑,但是現在她只覺得欷吁。
坐起身子,一眼望過去煙嵐之間山巒層疊起伏濃淡有致。天下可真大啊!以前每每去了乾清宮給父皇請完安,又趕著去坤寧宮給母后請安,就讓她覺得走得好累。而今,每一段視野裡的路程根本就像永遠到不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