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怎麼可以丟下我,自己落荒而逃?!」
「誰落荒而逃了?」沈宜蒼回頭笑應:「這叫策馬先行,薛丫頭。」
「等等我!」薛霞飛雙腿一夾,空出一手往馬臀輕拍,驅馬追上前去。
紅暈未褪的俏臉雖寫滿被作弄的懊惱,唇邊卻掛著笑意。
山野林徑,一男一女,一前一後,策馬逐風穿梭其間,亦自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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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薛霞飛以為這趟差使的主子是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生活優渥、不懂世故的官宦子弟,對這差使自然也就興趣缺缺。
雖然一路上,沈宜蒼的確如她所猜想的,一來不懂人情,二來不曉世故,但他卻沒有官家子弟仗勢欺人、驕傲蠻橫的脾性,呃……偶爾還是會鬧鬧脾氣啦。
但,他和那些養尊處優的官家子弟還是有所不同。
比方說,在她用一兩銀替他買下原本五十兩才能買到的木盒後,他在買任何東西之前,都會主動問她店家出價是否合理,久而久之,他也知道了民間買賣的價錢,愈來愈懂得精打細算。
再比方說,他明明不會騎馬,卻鬧起公子脾氣堅持不坐馬車,硬要騎馬,從剛開始姿勢古怪得讓她憋笑憋到快得內傷,到現在已然是騎馬好手的架式,讓她知道他嘴上嚷嚷著要學騎馬不是說著玩,而是認真的。
最最厲害的,就是在洛陽城的那件事了。
雖然每回想起錢袋被扒就覺得很糗,但若不是因為這樣,只怕她永遠都不知道沈宜蒼的學問是真材實料,而不是那些念沒幾本書就學人家裝什麼文人雅士的紈褲子弟。
並非輕視天下文人,只是虛有其表的人實在太多,多到讓她以為真材實料的除了鴻哥哥外,不是已經作古,就是還沒出生。
沈宜蒼是另一個例外。
甚至,她不知打哪兒來的篤定,認為這個主子的學問比起她的鴻哥哥,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只是,雖然知曉他的厲害,但有些時候,她還是看不過去他的某些作為。
好比現在──
「你還要摸那個盒子多久?」薛霞飛苦著臉問。
今夜再次露宿山野,用過晚膳,就見沈宜蒼拿出那個木盒東摸西摸,壓根兒忘了她的存在。
之前也有過很多次這樣的情形,她並不以為意,可最近不知為什麼──更明白地說,是從離開洛陽城之後──對於他過分在意木盒,當自己不存在似的,就讓她覺得心口悶。
所以,她對那黑不溜丟又打不開的怪木盒愈看愈不順眼,心頭直冒火。
「沈宜蒼,你有沒有聽見我說的話?!」她幾乎是用吼的了。
「聽見了,再一會兒。」沈宜蒼依舊目不轉睛,隨口敷衍。
薛霞飛猛然起身,三大步走至他身側落坐,怒目瞪視他手中不時翻面以供觀看的木盒。
「我說你幹嘛把它當寶物看?」不過就是一隻木盒,還不能拿來裝東西,有啥好看的?
「因為它真的是寶。」談起嗜好,沈宜蒼眉宇間淨是愉悅。「這叫做璇璣盒,相傳是三國姜維所做,用來藏匿重要軍機。」
「姜味?」
似乎早料到她的腦袋會想到別的地方去,沈宜蒼並不意外,進一步解釋:「姜太公的『姜』,進退維谷的『維』──姜維,蜀國名將,據說是諸葛亮的謫傳弟子,在諸葛亮死後,繼續統領蜀軍與曹魏、孫吳相互制衡。」
「啊,諸葛亮,我知道他!」聽說書人說過,一代軍師嘛!
沈宜蒼突然縱聲大笑,將視若珍寶的木盒按在笑得泛疼的腹部。
「你笑什麼?」薛霞飛氣惱地問,直覺他的笑跟自個兒有關。
「你呵呵呵……你那什麼語氣?好像跟他挺熟似的,哈哈……」
「我是聽說書人說的,有錯嗎?」
「沒、沒錯。」錯在她的語氣,還有那無辜的清亮大眼,在在引他發笑。
噢,天爺,她真是個活寶呵!
「沈宜蒼,你到底在笑什麼啊?」
雖然惱他笑話她,可薛霞飛知道自己心裡頭還是有些高興的。
至少,今晚不會是自個兒唱獨角戲,有個人可以抬槓鬥嘴的滋味真好。
「我只是在想,你究竟是打哪兒冒出來的?」沈宜蒼很好奇,什麼樣的雙親才能調教出如此特立獨行的女兒?
薛霞飛真的是他所見過最與眾不同的姑娘。
誰知她的答案就像她的人一樣,特別到讓人瞠目結舌,「我也不知道。」
專注於璇璣盒的目光倏地轉向她。「什麼?」
「我不知道。」她平鋪直敘的語調,不含一絲落寞,就像與人談論天候似的自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從哪兒蹦出來的,也不知道爹娘是誰。我只知道打小跟著師父練武,嘿嘿,我可是師父最得意的徒弟呢。」她驕傲地說。
他卻沒來由地胸口泛疼,把玩璇璣盒的手落在她肩上。
薛霞飛自動調整坐姿,螓首壓上他肩窩。「我最喜歡師父,他對我好,真的很好,所以沒有爹娘沒關係,我有師父就好了。」
「那你師父呢?」
「……」
「薛姑娘?」
「死了。」落寞的情緒到此刻才隱隱透出。「人老到一個歲數都會死的,不,就算沒有七老八十,也有可能突然就離開人世對吧?」
不知她問這有何用意,但沈宜蒼很配合地點了頭。
「所以,總會有一個人過日子的時候對吧?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到任何地方,對吧?不管怎麼樣,都要學會一個人過日子對吧?」
她的話是這麼說沒錯,但他總覺得她不是這麼想的。
「你希望有人陪你?」
「什麼?」肩窩上的小臉抬起,與他對視。
「你怕一個人過日子?想要身邊有人陪你?」他又問了一次。
「我、我才沒有!」薛霞飛矢口否認。「我是什麼人啊!武功高強的俠女哩!怎麼可能會怕什麼?哈!哈哈哈……」空虛的笑聲大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
「我無法想像自己一個人過日子是什麼滋味。」自小到大,他身邊總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所以無法想像箇中滋味。「你希望誰陪在你身邊?」突然間,他很想知道答案。
她小臉驀地一紅。「我、我才沒有!」怪了,為什麼臉頰又莫名其妙燙了起來?
「你想找誰陪在你身邊?」
「呴!你很煩耶!」
「我煩?請問方才是誰打斷我賞玩木盒,硬要找我說話的?」他終於明白她打斷他賞玩木盒的真正原因,更驚訝地發現自己並不排斥,反而暗自欣喜。
至於感到喜悅的原因,他隱約明白,但又有點不確定。
「我明白了。總之你就是嫌我吵就對了!」被人戳中心事,令薛霞飛分外狼狽,霍地起身,退離他的懷抱。「擾您清靜,真是萬分抱歉,小女子我就不吵您了,告辭!」
一瞬間,沈宜蒼萌生她要離開自己的錯覺,心頭不由得一慌。
「你要告辭到哪兒去?」
呃?對呴!她要上哪兒去?
「我……我告辭到那兒去!」薛霞飛走回之前坐定的樹下,背對他倚木而眠。
賭氣的背影讓沈宜蒼直想發笑。「薛丫頭?」
哼!她才不要理他!
「薛姑娘?」
「我睡了。」
「薛霞飛?」
「我睡死了!」
不是嫌她吵嗎?現在她睡死不吵他,反倒換他來吵她了。
但,就這麼原諒他嗎?
答案當然是──不!
看來他說對了,刺中她藏在內心最深處的忌諱,惹她動了氣。沈宜蒼悄然歎息。
即便看似開朗豁達,她依然有姑娘家纖弱的一面──不在表相,而是在深沉的內心。
可她被人戳破後的反應……唉。「跟蓉兒好像。」他忍不住低喃。
這一提,他才想起自己離家已逾一個半月,這段期間,除了剛開始幾天偶爾會思鄉,在遇上薛霞飛後,竟無暇想起,這其中原由,挺費思量呵……
蓉兒?蓉兒是誰?聽見這個名字的剎那,薛霞飛差點回頭質問。
要不是正在氣頭上,她絕對會這麼做。
「薛丫頭。」
薛霞飛還是悶不作聲。
見她始終不肯理睬自己,沈宜蒼聳了聳肩,不以為意。
女孩家鬧脾氣是常有的事,再怎麼說,薛霞飛也是個姑娘,雖然她大剌剌的江湖性情老讓他忘記她是個女人。
過一、兩天就好了吧,他想。蓉兒也是如此,鬧脾氣當時看似風雨交加,可第二天又見她嘻嘻哈哈,完全忘了前一天發生什麼事。
女孩家哪有不鬧脾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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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沈宜蒼太低估薛霞飛的脾氣。
當她決定不原諒一個人的時候,她就會卯足勁不原諒一個人,哪怕那人是她的主子亦然。
然而,沈宜蒼壓根兒不知道自己有做什麼必須得到她原諒的事,是以,對她這幾日異常的沉默,他除了感到困惑,還覺得詭異,甚至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