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非感覺著背後那一股股燙人的視線,最後目光落在手中兩塊甜餅上。
「真想不到,那千餘名奴隸的心就這樣被幾塊甜餅和糖糕收買了。」
「根據醫學報導,適當的甜食有助於穩定身心。」水姚對他眨眨眼。「小時候,我可是曾經為了一塊糖跟人家打得鼻青臉腫,死也要把糖吃進口,那種滋味……」她陶醉得眼睛都泛出水霧了。「嘖,真是美呆了。」
「我通常搶的都是麵包和雞腿,那種東西才能飽肚子。」他說著,用力地咬了口甜餅,真是硬啊!
「那些東西我倒沒搶過,小時候我家生活雖然不好,不過我媽媽很努力照顧我們,不管多麼辛苦,她總會想盡辦法讓我和妹妹填飽肚子。」也許是一起落難久了,他們不再這麼防備對方,也開始一點一滴聊起彼此的過去。
「我不知道我親生的媽長什麼樣子,不過我的養母挺漂亮的。」
「這麼說來,你是在孤兒院被收養的嘍?」
「我可不知道孤兒院長什麼樣子,我有記憶的時候就已經在垃圾堆裡跟野貓、野狗搶東西吃了。到八歲時,順手牽到我養母的錢包,給她撂倒,揪著耳朵拎回家養,從此有了姓和名。」
她想像他失風被抓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看來你養母很強。」
「是啊!她用這種方法連續逮了四個為禍紐約的街童。」
「所以說你有四個兄弟或姊妹?」
「是十三個。」說到這事兒,他還是頗有幾份得意。「我們家家教是很好的,所謂上行下效,老媽會這樣逮人,我們當然也會。」
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你有一個很有趣的家庭。」
「妳家也不錯啊!仁慈的母親,勇敢的大姊,還有一個小妹妹。」
談到妹妹,她原先的開懷盡數被陰霾所取代。
那抹溫暖褪得是如此地快,快到他的心都結上一層霜,隱隱一陣揪疼。
「對不起,如果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我道歉。」
她搖搖頭,努力睜大眼,不讓眼底的水霧凝結成淚珠滴下。
她努力地吸氣、喘氣。好半晌,那溫柔的瞋嗓帶著濃濃的傷痛出了喉。「不關你的事,我只是……想起一些過去,那種……」她歎了好長一口氣。「我不知道我妹妹現在在哪裡,也許她早在九年前就去世了,又或者……她活在某個我不知道的地方,我不曉得……我查了很久,一點消息也沒有。」
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他對她的能力已經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如果有什麼事情是她查了九年都得下到答案的,那麼……她妹妹的下場幾乎不言可喻。
他不禁懊惱自己提了一個禁忌的話題。
該死,他不喜歡看到她的臉上有悲傷,他寧可她要無賴、胡亂發誓、嘻皮笑瞼……不管怎樣都好,就是不要哭。
「水姚,我……」
「真的不關你的事。」她揮揮手打斷他徒勞無功的安慰。「我和妹妹從老家偷渡到美國途中被發現了,蛇頭把我們從船艙裡拖出來丟下海,企圖湮滅證據,我運氣好被救了,卻也從此和妹妹失散。」簡單說完自己的過往,她故作輕快地聳聳肩。「其實在偷渡前我和妹妹就有心理準備,這段行程不會太順利。本來嘛!兩個女孩子要冒著觸犯法律的危險到一個陌生國度去討生活,危機是一定存在的,我和媽媽、妹妹討論過很多次,最後還是決定偷渡,我們不過是想賭那萬分之一的機會,也許上天會突然大發善心拉我們一把,結果,我們失敗了。這種事情每天都在發生,我們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我看開了,也認了。」
他沒說話,只是輕輕地摟了摟她的肩。
他可以感覺到她在他懷裡發抖,生離死別的痛苦絕不是一句「看開」就能解決的。
不過時間可以治癒它,否則,現在她也無法將那段沉痛的過往訴之於口了。
雖然九年還不足以讓她放下所有的苦痛,但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五十年後,總有一天,她可以完全從那段噩夢中超脫出來。
他的安靜比任何的言語都更深切地打入她心頭,不知不覺間,她心口越來越熱、眼眶好酸好酸。
「我……我真的好希望被救的是小流,那時候她才十二歲啊!可是……那些警察、海軍搜索了三天,也只撈起八具屍體,我清楚記得,當時在船上的偷渡客有二十九個,扣掉我,還有二十個人就這樣徹底消失不見。他們很可能就這樣永沉海底,連一塊骨頭也找不到了。但我能怪誰,是我們自己要先觸犯法律的。我甚至無法怨那些扔我們下海的蛇頭,因為當時他們也怕得要死,大家都只是想活下去,我能怪誰?我能怪誰?」她的雙手緊緊揪著他的衣襟,無聲的淚點點滴滴燙入他心肺。
他感到無比的心痛、憐惜、悲傷,還有……更多更多的震驚。
「那個……水姚,妳說的那件事是不是曾經被人道團體大加批評、有名的美東海難事件?」那是一艘從埃及開往美國的偷渡船,不過被查獲後,蛇頭的惡行令他被判了死刑。「所以妳真的是從埃及過來的?」她編給斧頭的故事恐怕也是有真有假,才會這麼完整。「難怪妳會寫阿拉伯文。」當初討論到向何地求援時,他們就想過,對大城市發出求救訊號雖然效率會高上很多,但被發現的機會相對也會大增,她提議以小村鎮為目標,他想起自己在埃及有一處受人所托而設立的小小聚點,人數雖只有五名,卻個個是精英。
她一口答應,還寫了一封流利的阿拉伯文信出來。
當時他只以為她或許是因為工作關係,輔修過多國語言,沒想到……那根本是她的母語。
水姚已經哭得說不出話來了,只能點頭以代。
龍非只覺天上降下一道驚雷,筆直劈中他的腦袋。「我想,那次的偷渡客裡面,不會有太多十二歲的小女孩吧?」
「平常誰會讓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去偷渡?要不是我……」是她堅持想去外界尋找夢想的,是她堅持帶著妹妹一起上路的,是她堅持留在家鄉沒有未來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她,妹妹等於是被她間接害死的。
也就是說,九年前那艘偷渡船上只有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嘍!所以……龍非驀然發現,他一個腦袋脹成十個大了。
怎麼辦?要不要告訴她,九年前美東海難發生那晚,他也在場,還順手撈起了一名叫小流的十二歲女孩?
他幾乎可以肯定,那女孩就是水姚的妹妹。但問題是……小流現在已經不存在了啊!
那個女孩……龍非發誓,這真的不是他的錯。九年前,他意外救了小流,那女孩便把他當成英雄、超人、天神那樣地崇拜著。
小流想要跟著他混,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不收女性屬下的。他不停地跟小流解釋、開導她,女孩子是用來疼、用來寵的,他無法指揮一個女孩去混角頭、去衝鋒陷陣。
但小流根本不聽,死活硬要賴在他身旁。她像塊牛皮膏藥一樣,沾上了就再也拔不開。
他與小流整整玩了三年你逃我追的捉迷藏,最後,他終於翻臉,付出大筆金錢把她關進一間寄宿學校裡。
她這才哭哭啼啼地認命離開了,臨去前還發誓,終有一天要他沒有任何借口、非得收她做手下不可。
但他是什麼人?道上人見人怕、鬼見鬼愁的天使龍非,他會把一個小女孩的威脅放在心上嗎?想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偏偏,意外要來時,城牆都擋不住。
三年後,十八歲的小流再度出現在他面前,這回「她」徹底地改頭換面,那女孩……不,當時「她」已經不能稱做女孩了,因為「她」居然去做了變性手術,把自己徹頭徹尾地變成一個男生,讓他再沒有任何借口趕「她」走。
然後,他口中習慣性喊的「小流」,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諧音——小六子。
所以說,水姚早就見過她「妹妹」了,只是,妹妹已經不再是妹妹,而變成一個……弟弟了。
噢,天啊!龍非的腦袋要脹破了。
難怪他初見水姚就覺得她不擇手段、死皮賴臉的做事方法和小六子頗有幾分相似。當然像嘛!因為她們根本是姊妹,不,現在應該說是姊弟了。
上帝,殺了他吧!這筆糊塗帳到底該怎麼算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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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盡去,春暖花開……錯了,茫茫大海中是看不到花的,但和徐的海風仍是吹得人暖洋洋、渾身舒暢。
龍非和水姚從落難到現在,已經有兩個多月了。也就是說,他們已經在大西洋這片海域中找了七十幾天傳說中的亞特蘭提斯都城。
當然,他們什麼也沒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