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夠看得懂他的表情、猜得出他的情緒,卻不能猜出,他為什麼生氣。
強忍著委屈與難受的情緒,她垂下小腦袋,瞧見他黑衣的袖口,裂開一道長縫,像是被刀劍劃開,她的心一下子又提到喉間,焦急的湊上前去察看。
所幸,刀刃只是劃破他的衣裳,沒傷到他分毫,黝黑的肌膚上,沒看見任何傷口。她鬆了一口氣,捧出針線盒,坐到桌邊。
「你袖子破了。」她輕聲說道,一邊從盒內取出針線。「脫下來讓我補一補,好嗎?」出嫁之前,她的針線功夫已練得不差,而她始終認為,替丈夫縫補衣裳,是妻子應盡的職責。
暖甜的嗓音,讓鐵索緊繃的下顎,稍微鬆了些。
半晌之後,他終於有了動作,俐落的褪下黑衣,擱在桌上。
她拿起那件黑衣,感覺到衣裳上,還有著他的溫度,小手不自覺揉進衣料裡,揪得緊緊的,心裡才稍微好過一些了。
只是,當她低下頭,聞見黑衣上的殘留的氣味時,嬌小的身子陡然僵住了。
衣裳上頭,除了有她熟悉的男子氣息,還有著其他的味道。那味道極淡,卻仍瞞不過她靈敏的嗅覺……
那是大豆煮熟後的味道!
大豆,是製作豆腐的原料。
兩個丫鬟的無心交談,像是去而復返的浪潮,夾帶著震驚與錯愕,輕易將她淹沒。握在小平裡的細針,劇烈抖個不停,甚至在細嫩的肌膚上,刺出好幾個細小的傷口,她卻渾然不覺得痛。
他身上的大豆味道,是怎麼來的?
是不是從那個豆腐西施身上沾來的?
那個豆腐西施美不美?
他是不是也被迫要「照顧」她?甚至是——甚至是——甚至是——娶她?
無數的問題,在滿意嘴裡滾啊滾,卻始終沒有問出口。就像是她不敢去碰觸心裡那個結,如今她更不敢問出口,就怕會從他嘴裡,聽見讓她無法承受的答案。
尚未穿線的細針,被她緊捏在手中,針尖深深扎入白嫩的手心,但她心口的疼,卻遠比手上深重得太多太多。縱然他們坐在同一張桌子旁,她卻覺得,兩人之間的距離彷彿好遠好遠。
室內沉寂,門外卻突然有了動靜,傳來幾聲輕敲。
「鐵夫人,無雙姑娘請您過去一趟,要跟您商討釀酒的事情。」丫鬟清脆的嗓音響起,在門外通報著。
「我知道了。」滿意振作精神,勉強保持語調平靜。「請轉告無雙姑娘,我立刻就來。」
「是。」
丫鬟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室內又恢復安靜。這藉口來得正好,她咬著紅唇,用顫抖的小手擱下衣裳,慢慢的站起來。
「那——那我去無雙姑娘那兒了……」她輕聲說道,強忍著眼裡的水霧,急著要躲到外頭、躲到鐵索看不見的地方,才能好好哭一場。
高健的身軀背對著她,沒有點頭、沒有回答。
她早該習慣他的寡言,但是在她心慌意亂的時候,他的沉默卻讓她更難受。她用力咬著粉唇,忍著萬千疑問,跟心口的疼痛,轉身往外走去,踏出兩人居住的跨院,甚至忘了拔出紮在手心的細針。
細針還深紮在她手心,一如那個結,還留在她的心間,逐漸逐漸的揪緊,卻遲遲不敢去碰觸。
當然,也就沒有去解開。
第九章
芳龍泉蒸煮出的高梁糊,品質出奇的好。
龍無雙只嘗了一口,就讚賞不已,急著找來滿意,迫不及待的催促,要她快些把好酒釀出來。
酒坊裡變得更忙碌,釀酒師傅們把高梁糊攤涼,由滿意拿出飛鳳酒的酒麴,按照特殊比例拌入。
滿意監督著所有事宜,大半的時間都待在酒坊裡,往往要忙到日落西山,才帶著一身的酒麴香,疲憊的回到跨院裡。
而鐵索似乎比她更忙。
這陣子他們見面的時間,簡直少得可憐。
龍無雙似乎又惹上事端,鐵索被迫在一旁護衛,擋去那些明槍暗箭,無法再到酒坊陪她,甚至回來得比她更晚。
每晚,滿意對著整桌的飯菜,苦等他回來。等啊等,熱騰騰的飯菜等得都涼透了,連桌邊的蠟炬也成了一攤燭淚,她太累太倦,坐在桌邊等得睡著,才朦朧間感覺到,熟悉的強健臂膀抱起她,將她抱回床上。
她累得睜不開眼,卻仍眷戀他的懷抱,只有緊緊倚偎著他,才能睡得安心。
只是,每到天色未亮,暖燙的體溫就離開床鋪,她努力抗拒倦困,好不容易掙扎著醒來,鐵索卻已經出門去了,只剩枕褥上的餘溫,跟她身上殘留的氣息,證明他真的回來過。
新酒入窖那日,滿意已被疲憊與思念,折磨得憔悴不已,老師傅看不過去,逼得她早早離開,快些乘車回去休息。
馬車入了城門,達達向前奔去,她坐在車內,眼兒望向窗外。
新酒已經入窖,要等到一個月後才能取出,這段時間裡,她暫時可以鬆口氣,多些時間留在客棧裡,就有精神對抗瞌睡蟲,撐著等到鐵索回來……
她正在想著,卻意外的瞧見,車窗外的街口,走過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
倦累的明眸頓時睜大,她甚至還伸手,揉了揉眼睛,以為是自己疲累過度,加上思念太深,才會一時眼花。
但是,揉過眼之後,那高健的身影仍舊沒有消失。他微側過身來,日落的餘暉,照著那張冷硬如石,卻又讓她再熟悉不過的眉目——
真的是鐵索!
「停車停車,快點停車!我要下去!」她掀開垂簾,匆忙喊道,視線還不敢離開遠在街口的鐵索。
她好想見見鐵索,好想跟他說說話,或許這麼一來,她心裡的不安,就會稍微消褪些—
車伕一聽見呼喊,就扯住韁繩,還沒有把馬車停妥,滿意已經迫不及待,笨拙的跳下車。
車速雖然減緩許多,但她衝動的跳下來,一時仍止不住勁勢,狼狽的往前撲跌,整個人摔倒在大街上,潔淨的衣裙全沾了灰塵,連細嫩的掌心,也被粗糙的地面磨出擦傷。
「鐵嫂子,你沒事吧?」
車伕驚慌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無暇回答,撐著撞疼的膝蓋站起來,顧不得察看手心的擦傷,更顧不得拍去身上的灰塵,邁步就往街口跑去。
「鐵索!鐵索!」滿意邊跑邊喊,也顧不得四周旁人的眼光,急著想追過去。「對不起,請讓讓!對不起,我要過去……」
日落時分,玄武大道上人來人往,格外的擁擠。
人潮隔在她跟鐵索之間,有時聚、有時散,她心急如焚,有時看得見他,有時又看不見他。那高大的身影,像是離她愈來愈遠,不論她怎麼努力的跑,卻總是靠近不了。
「鐵索!我在這裡,鐵索!」她在人群中,舉高小手,用力揮舞著,試圖吸引他的注意力。但是,玄武大道上人車喧鬧,實在太過吵雜,她就算大聲呼喊,聲音仍舊傳不過去。
鐵索沒聽見她的呼喚,更沒有發現她,仍舊冷著臉陪伴龍無雙,轉身走進一條街道,愈走愈遠了。
「不要走,等等我!」滿意心裡發急,一心就想追上去,沒想到腳下沒留神,竟踩進一個坑裡——
啪噠!
她整個人跌進坑裡,而坑裡融化的雪水,早成了髒兮兮的泥水,不但濺得她一身髒污,還冷得刺骨,讓她顫抖不已。
「鐵嫂子,你沒跌傷哪裡吧?」車伕擠開圍觀的路人,湊到了泥坑旁,焦急的問道,就怕這嬌貴人兒傷了哪裡。
秀麗的小臉上濺了不少污泥,冰冷的泥水沿著長髮、粉頰不斷滴落。她卻連擦也不擦,儘管又冷又痛,卻還是急著抬頭搜尋,但她早已經看不見鐵索的身影了。
失望襲上心頭,她又跌回坑裡,臉兒垂得低低的,沮喪得連哭都哭不出來,看來可憐極了。
人們圍在泥坑旁,小聲的議論紛紛,不知道這美麗的姑娘,怎會弄得如此狼狽。
一個好心的大嬸看不過去,挪動胖嘟嘟的身子,用屁股擠開圍觀的人群。
「來來來,握著我的手,我拉你出來。」大嬸見義勇為,主動伸出援手,不但把滿意拉出來,還從背後的籮筐裡,拿出一條乾淨的粗布,替她擦乾發上跟臉上的泥水。
車伕覷了個空,乘機把馬車駛來,停在一旁等著。
「鐵嫂子,咱們快些回去吧!」他催促著,臉上都是擔心。
滿意虛弱的點頭,謝過大嬸之後,才全身發冷的上了馬車。車伕一抖韁繩,鞭子打得筆直,用最快的速度,把她送回龍門客棧,一停車就往裡頭沖,喊著丫鬟們出來接手。
丫鬟們見她如此狼狽,也不敢多問,急忙把她扶回跨院裡。大夥兒分工合作,個個手腳俐落,有的替她褪下髒污的濕衣裳,有的則端來熱水,倒進檜木浴盆裡,直到確定她不再需要伺候,才全數退出去。
暖燙的熱水,祛除了寒意,她的臉兒卻仍舊蒼白,始終紅潤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