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開始她的廚藝實在是差強人意,在咖啡廳負責外場的她沒學到多少本事,能端上檯面的就是那幾道家常菜。但言若水卻堅持不外食,無論她的成品水準有多參差不齊,他都能吃到盤底朝天,還加添兩三碗飯,偶爾還會教訓苦著一張臉只扒了兩口白飯的沈彪。「小鬼,給我吃下去!想減肥的話,下次帶你去參加飢餓三十,讓你減個夠!」
有一次,她在一旁看著他在津津有味的吃著那條已面目全非、頭尾分屍的干煎鱸魚,她忍不住放下筷子,狐疑地問道:「你真的--真的覺得好吃嗎?」她知道他家中有專人負責飲食,習慣美食的他怎能將那團「東西」下嚥。
「沒辦法啊,總得有人鼓勵廚師啊!所謂熟能生巧,不過我想我下半輩子應該不用繼續吃這種死不瞑目的魚吧?!」他頭也不抬的努力用筷子夾起已接近「魚鬆」的魚肉。
她呆怔了一下,拿起筷子,食不知味的吃著白飯,垂下眼,默不作聲。
他在暗示她,他是有心和她共度一生的。
此後週末,她會一大早就到菜場,學著挑選菜色,還會三不五時跟王太太討教做菜的要訣,只要坐在桌旁看著那一大一小的男人吃得津津有味、發出滿足的喟歎聲,她便會湧起久違的幸福感。
簡單的三菜一湯上完,沈彪已率先坐定伸出筷子。
「姊姊,」沈彪將牛肉絲放進嘴裡,含糊不清的發話。「妳最近會不會和大帥哥『配合』?」
「閉嘴!小鬼,你問得太多了!」她斜睨了言若水一眼,不自在的調整坐姿。
言若水忍住笑,知道若再隨著小鬼起舞,他可能還沒吃完這頓飯就得回家吃自己了,於是他一臉正經的問:「這樣吧,沈彪,你如果告訴我為什麼老問這個問題,我可以考慮回答你。」
「你們如果有了一堆小貝比,我是不是就不能和你們住在一起了?我們小熊班的張以堅說,自從她媽媽生了兩個雙胞胎後,就把他丟到他姑婆家,他每天都跟巫婆住在一起,很恐怖!」
「恐怖?」這個用詞也太誇張了吧?!聽起來不過是個長輩幫忙不過來的媽媽一臂之力而已。
「是啊!她的姑婆超厲害,可以把一口牙拔下來放在桌上,再塞回去。她還警告張以堅,只要他繼續用剪刀剪她家那只肥貓的鬍子,不管他跑得多遠,她的牙齒都會飛出去咬掉他的屁股。」沈彪睜大了雙眼,彷彿被咬的是自己。「姊姊,妳會不會把我送到姑婆家去?」
她猛然一嗆,咳了好幾聲後,終於將罪魁禍首的半顆花枝丸吐在碗裡,言若水拍撫了幾下她的背後,氣定神閒的對沈彪道:「沈彪,第一,你們家很可惜沒有姑婆,你不必擔心你的屁股會被咬掉一半;第二,不論將來有多少貝比,永遠都不會有人把你送走;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你姊姊最近恐怕不會和我『配合』,因為她戒酒了。」
「言若水--」她撲過去揪住他的衣領。
沈彪不解的看著互纏不休的兩人,將盤子裡一半的青椒炒牛肉都倒到自己碗裡,埋頭吃了起來。
第八章
沈彤拿起一本剪貼簿,放在齊翎的書桌上,輕撫那張從下午一進門便驚懼不已的小臉,甜著嗓音道:「我們來做美勞好了,小翎想做帽子還是面具?兩樣都做好不好?」
「姐姐,妳會不會離開我?」齊翎攀住她的手腕,童稚的容顏閃著憂慮。
「小翎怎麼這麼問?」她邊裁著面具虛線,邊瞄了孩子一眼。
齊翎一聲不響,盯著紙老虎面具發著呆。
她將面具剪好,放在齊翎臉上比劃一下。「有橡皮筋嗎?小翎幫忙穿洞過去好不好?」
齊翎依言打開抽屜,拿出兩條橡皮筋,小手細巧的繫好後,戴在臉上。
「姐姐,沈彪等會會來嗎?」面具後的聲音很細緻。
開學近一個月了,沈彤陪讀時間已調回原來的下午三點開始,沈彪的娃娃車五點會送到這兒與她會合。
「會啊,再過一個鐘頭。」
話剛落,一記玻璃清脆的墜地崩裂聲在寧靜的大宅子裡突兀的響起,齊翎拿下面具,臉色煞白,她跳下椅子,打開書房門。
尖銳刺耳的女聲和低沉憤怒的男聲直直穿過客廳,竄進兩人的耳裡。
沈彤原想喚齊翎將門關上,她一向沒有八卦的習性,但是當她的名字居然飄蕩在空氣中,不被避諱的揚聲而來,她僵在原地,視線落在小女孩纖細的背影上。
「我說過了,沈彤是老劉介紹的,並不是我在外面認識的……」
「既然不是你的朋友,你在意什麼?我現在有更好的人選,你有什麼好反對的……」
「這樣無緣無故解僱人家,說不過去……」
「我就是討厭她那張臉,一副清純像,骨子裡可沒那麼簡單,我親耳聽見小翎叫她媽……」
「孩子無心之舉,妳神經什麼……」
「就是孩子無心,她動機才可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晚上送她回去好幾次了……」
「妳心裡骯髒,見誰都不正常……」
「是嗎?老劉外面也養了個小公館吧?他介紹的人能好到哪兒去……」
沈彤站起身,穿過房門,停在客廳,身形在潔淨到冰冷的空間中凝住,她回頭看了眼齊翎,小小面孔在呼喚著她,對她伸出一隻手,抖著唇叫了聲:「姐姐--」
她恍惚的對女孩笑了笑,歉然的說了句:「對不起,姐姐不能留下來了。」
「姐姐--」小女孩踏前一步。
她搖搖頭,食指在唇上比了一下,「噓--乖,要聽話,姐姐有空會再來看妳。」
她毅然回頭,不再讓齊翎流下的淚水絆住她。
走出齊家大宅,她撥了通電話到沈彪的幼兒園,囑咐將他送到王太太家後,便搭上捷運列車。
她強烈的想見到言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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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馨走進言若水的辦公室,正躊躇著見面第一句話要如何開場,卻不見他坐在辦公桌前。
他斜倚在角落的小沙發上,支額閉目小憩。
她放緩足音,步步挨近,在另一張沙發上坐下。
有多久沒有仔細凝神注視他了?從他離開她住處那晚,他沒有再主動見她,期間通過幾次電話,他不是在忙,就是疏離的客氣應對。她這一生沒有想過的是,有一天,男人會先行離開,而不是她陳馨說了算。
但再多的自尊、憤怒、不甘,全都在隨之而來獨眠的夜晚化為思念的磨難。白天有繁忙的廣告業務經理一職在身,她暫可忘卻;待華燈初上,她幾乎無法逐一面對住處中每個他曾留下的痕跡,固執無法撐太久,等不到他回頭,她便來尋他了。
他俊朗依舊、氣質沉篤,修長的手指覆在一本攤開的醫學雜誌上,白袍垂掛在一旁,簡潔的髮型讓他更顯年輕。
她激動的靠過去,目不轉睛的采索他的五官,他傳來的幽微氣息,全然不受醫院瀰漫的藥物氣味所侵襲,緩緩透著一股清新。
她情難自禁的覆上他的唇,薄而柔的觸感依然,她閉上眼,全心全意地回味這個吻。
他驀地睜開了眼,熟悉的「歡沁」香水味包攏住他,他抓住她的肩頭,微微推離她。
她不以為忤,露出貝齒,嬌俏一笑。
「怎麼突然來了?」他鎮定地掩住錯愕,端坐好身子,抹了把臉。
「我想你!」她衝口而出。
她的話同時驚住了兩人,鼻息間的熱氣流動著相異的情緒,他看著那雙熱切的美目,一絲歉疚油然而生。
「對不起,馨馨--」
「不用說對不起,我陳馨不需要別人抱歉,我只想知道,我真的一點令你留戀的地方都沒有?」她平直溫婉的語氣,含著藏不住的期盼。
「馨馨,那不能改變什麼。」
「可以的,我不介意你在外面遇見誰,我們還是可以和從前一樣,只要你不離開--」
「馨馨--」他語氣下沉,面目保持溫和。「如果我是這樣的人,妳當初會喜歡我嗎?」
陳馨噤了口,捲翹的睫毛閃了幾下,她再一次感受到,這個男人將工作上的冷靜用在她身上時,是如此令她難堪,而她仍執迷的眷戀不已。
「她真的比我好?比我更漂亮?比我更貼心?」她耳語般地輕問。
「別把自己拿來比較,那不是好的處理方法。」他抬起她的下顎。
她再度看進他眼底,他沒有迴避的與她對視,在電光石火間,她終於明白了一件事,所謂誰比誰好,都是事後諸葛,真正的原因只有一樣--愛消失了。當愛不存在時,其它解釋都是借口,所以他連借口也不必找,因為三年來他未曾欺騙過她。
她的一生至愛,就這麼無疾而終,她連憑弔的機會都沒有。
她勉強的擠出微笑,略帶哽咽聲道:「那麼,若水,再吻我一次,最後一次,你不會吝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