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嗎?」
「當然沒有。」耿於懷扯起嘴角笑了笑,繼續平靜地說下去。「我只是會和好友在苦悶的時候,買幾手啤酒,跑去陽明山上看夜景,我懷疑我的味蕾是那時候喝酒喝壞的。那個朋友後來跟家裡決裂了,跑去日本,一直沒有回來。」
「我知道,那是韓醫師,也就是韓小姐的哥哥。」
耿於懷看了她一眼。「我們診所的小姐,跟妳真是無話不談啊。」
舒渝抿嘴一笑,默認了。
「我沒有韓立言那麼果決,一直到我當了實習醫師,還是覺得很痛苦。尤其當全醫院的人都認識我哥哥、我父親、甚至我大伯、叔叔等人的時候,那種大家都期待我成為下一個一般或心臟外科耿醫師的壓力……」
耿於懷吐了一口氣,沉默了幾秒鐘。
然後,他伸手握住水杯,舉到面前。
「妳知道人的拇指,是進化的一個很大的指標嗎?」他天外飛來一筆地說,「拇指與其它四指對立,這是靈長類的特徵,沒有獨立的拇指,便無法做出『握』這個動作。看似理所當然,不過,這可是幾千年進化之後的結果。」
「嗯……」舒渝看看他的手,又看看他一本正經的臉龐。「這……跟你前面說的那些,有什麼關係啊?」
耿於懷又笑了。
看著她聽得入迷的模樣、及時而閃過的困惑表情,他發現,自己很享受這樣的過程。
「在我外科實習快結束前,跟了一台刀,那是一個車禍的傷者遭截肢,我們要幫他接拇指的神經。手術整整進行了十個小時,主刀的醫師是一個整型外科的學姊,她開完刀之後,累得連飯都沒辦法吃。可是她告訴我,病人的手沒事了,恢復得好的話,以後還是可以正常運作,不會有問題,聽完之後我們都很高興。」
「這是讓你決定要走整型外科的原因嗎?」
耿於陵搖搖頭,臉上的微笑斂去。
「不,真正讓我下定決心的,是當時的外科主任。」他平靜地說,好像在說別人的事一樣。「開完那個長刀出來,外科主任在護理站遇到我,有點開玩笑地對我說,縫了十個小時就縫一根手指,又不是在縫命根子,搞得像在繡花一樣,這在一般外科不知道可以救多少人的命了?!」
舒渝瞪大眼睛。「好糟糕的說法!」
「是啊,尤其當這話是從自己大伯口中說出來的時候,更是震撼。」耿於懷聳聳肩。「那時我就在想,時間很寶貴沒錯,不過我的時間反正比人家多,不如就拿來浪費吧。我願意浪費十個小時在一根拇指上面,讓病人可以握起水杯,而我也如願以償了。整型外科比其它外科的訓練都要長,別人三年,我們;要六年,反正我上大學之前已經省了三年,現在正好扯平,應該不會比人早死了吧。」
舒渝本來已經在點頭了,不過聽到最後一句,又倒抽了一口氣。
「你怎麼可以拿這種事來開玩笑?什麼早死、晚死的!」她看起來是真的很不開心,眉頭都皺緊了。「呸呸呸,童言無忌!」
耿於懷不自覺開心起來,說完了之後,不知道為什麼,整個人輕快許多。他眼神閃爍著頑皮的笑意,故意說:「怎能算是童言,我已經三十好幾了。」
「一點都不好笑。」舒渝還是對他皺著眉。
他喜歡看她板著臉,正經八百的模樣;喜歡她聽得入神時的專注表情,好像全世界只有他最重要;喜歡她認真對待每樣事情的個性……
他喜歡她,已經有點太喜歡了。
如果可能,他想一直在這裡坐下去,把所有的心事都告訴她,不管是他的工作、家人、朋友、或他一團糟的感情世界……
事情當然不會那麼簡單,因為他的手機開始震動。
「發燒?哪一床的病人?」他靜聽了幾秒鐘,然後簡潔的回答:「我馬上回去。」
舒渝的甜點還在桌上,她看看精緻小盤裡的提拉米蘇,又抬頭看看已經站起來的耿於懷。
小手揮了揮。「你去忙吧!不用管我,我吃完會去付帳。」
她說得那麼理所當然,讓耿於懷簡直又好氣、又好笑。
「妳以為我會讓妳付錢?」
「不要跟我爭這種小事了,你的病人比較要緊,而我想把我的提拉米蘇吃完。」她抬起頭,露出個有點淘氣的笑容,「很羨慕我吧?」
他又在那純淨的笑臉前愣了好幾秒。
不行,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
耿於懷用力甩甩頭,然後轉身大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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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動電話應該是方便現代人能隨時隨地連絡的利器。
不過,當對方不想被找到的時候,就算隨時隨地打,也不見得連絡得上。
韓立婷讓耿於懷深深地體認到這個事實。
他一直在找韓立婷,在她的錄音機、手機裡留了無數通的留言,但都沒有回應。
其實他已經疲倦地習慣了這樣的模式--韓立婷的模式。
總是要求要努力試試看、信誓旦旦說要攜手,沒幾天之後,情緒就開始下滑,動不動就會因為他的一句話、或一個動作而發脾氣;再來,就是賭氣的消失一陣子,讓誰都找不到她,直到下一個循環又開始。
之所以能夠這樣一再地容忍,只因為他曾經對她承諾過。
而此刻,承諾的基礎已經開始動搖。不只是韓立婷那邊,連耿於懷自己都已經感受到那彷彿建築在沙灘上的城堡,有多麼地脆弱了。
這樣下去是不行的,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不能跟她結婚。
「立婷有沒有跟你連絡?」打越洋電話到日本,耿於懷沒有掩飾自己的疲倦。
他的好友在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
「她在加拿大。」韓立言冷冷地說。「她在台北的一家外資銀行找到工作了,下個月初要開始上班,所以趁上班之前先回加拿大一趟。」
「這樣嗎?」
耿於懷只覺得一股無力感環繞著自己,讓他連追究的力氣都沒有。
「你這個未婚夫是怎麼當的?」韓立言忍不住質問道:「我本來不想管了,可是你們這樣亂搞,實在令人看不下去!立婷還說,你跟別的女人走得很近,你到底在幹什麼?耿於懷,我警告你……」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耿於懷打斷他。「不管立婷怎麼說,我都認就是了。只是麻煩你轉告她,我需要和她談一談,請她不要再躲著我。」
韓立言當然聽得出事情蹊蹺。若在乎時,身為多年好友的他,絕對會毫不遲疑地站到耿於懷那一邊;可是現在,事關自己唯一的妹妹,韓立言沒辦法做到。
「你們,到底還要不要結婚?」韓立言最後只是這樣問。
耿於懷苦笑。
「已經弄成這樣了,你覺得呢?」耿於懷反問。「結婚難道是萬靈丹?結了之後,所有的問題就會解決、所有的意見分歧就會馬上消失?有這麼神嗎?」
「我會叫立婷跟你好好地談一談。」沉默片刻後,韓立言允諾。
這是他唯一能做的。
掛了電話,耿於懷站在辦公室的窗前,凝視黯淡的夜色。
他不想回家,不想面對家人關切的神色,所以寧願待在診所裡忙,晚上便睡在樓上簡單的休息室裡。
在孤獨而安靜的環境中,他常常睜大眼睛望著天花板,思考這一切,直到夜深、甚至凌晨。
他一直在領先,用令人訝異的速度走在前面。他的血液裡流著不服輸的因子,總要用最有效率的方式,利落地證明自己。
不論是讀書、考試、開刀……甚至是終身大事。
舒渝卻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她總是按部就班。規規矩矩、不喧嘩也不撒嬌,做她認為該做的事。
她彷彿是一股安靜的力量,讓他想放慢腳步,陪著她用她的速度走,然後,好好體會、享受兩個人在一起的過程,而不是結果。
也許只為了洗手台上要擺什麼,來個長長的討論;或是為了他的領帶哪條最漂亮、順眼,而花一個下午揀選、比對。
他享受與她在一起的每一分鐘。
而她呢?她是怎麼想的?
在他的身份還是別人的未婚夫時,他不覺得自己有權力去問這個問題。
所以,他想要盡快找到韓立婷,他們必須好好談談,至少把問題談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不斷坐著雲霄飛車上上下下的,速度很快,卻令人暈眩、甚至疲憊。
離開窗前,他打算下樓去便利商店一趟,帶著微微的希望,希望可以偶遇--其實這樣處心積慮,根本不算偶遇了吧--剛從畫室下課的舒渝。
他只想看她一眼,不說話也沒關係,她身旁有人也沒關係。
結果,耿於懷在便利商店門口站了好半晌,都沒看到她。
一大罐水都喝完了,舒渝才出現,且她身旁果然有人。
不是她表姊,而是,另一個陌生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