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嘛?」
「妳使用公共設施之前都不看的嗎?」
「看什--呃……」一盒廢棄的便當倒掛在行人座椅上,殘渣污了整張椅子。
「換個位子吧。」這一次,孟暘谷沒有嘲弄,牽她到乾淨的座椅前。「這裡安全多了,至少沒有看得見的危機。」至於肉眼看不見的細菌,他無能為力。
對方身段都放得這麼軟了,她也不好再拿喬,這麼好的天氣用來吵架實在浪費。「你也坐,如果不在乎你的名牌西裝沾上一堆細菌灰塵的話。」
孟暘谷想也不想就坐下,乾脆得讓葉秋訝異不已。「你真坐啦?」
「妳的邀請我怎敢不從。」
「又想跟我吵架?」
「不,只是跟妳難得和平相處,我很珍惜;至於這個--」他比比身上的西裝。「只是必要的門面,畢竟沒有委託人敢把關乎自身權益的案子交給一個穿T恤、牛仔褲的律師處理。」
「的確。」
「很高興妳認同我的說法。」
「你在諷刺我?」暗譏她沒見過世面嗎?
「才說今天要休兵--」孟暘谷不禁歎笑和平的日子總是短暫。「妳何必曲解我的話,豎起全身的刺來防我?」
葉秋楞了楞,先是抬頭看看天空,才又將視線調回他臉上,釋然笑開。
「是我太草木皆兵,誰教你跟我不對盤。」她在兩人中間劃出一道無形的線。「一邊一個世界,完全不同,沒有交集。」
「但是此刻我們都在同一座公園,」他學她,但動作的含意不同--他以指腹抹去她剛劃下的透明界線。「坐在同一張椅子上。我只是孟暘谷,妳也只是葉秋。」
「真看不出來,你竟然說得出這麼有哲理的話。」驚為天人哪。
「葉秋……」
「OK。」雙手作出投降狀。「休戰休戰,今天是和平紀念日,OK?」
不OK的一直是她吧?「我附議。」
「那麼解釋一下,你為什麼堅持送我,甚至跟我坐在這邊閒晃,難道你真的沒事做?」
「有急事,我的助理會來電通知。」
「那就隨你了。」每個人都有蹺班的自由,她管不著。
降臨在兩人之間的沉默沒多久,便教孟暘谷打斷:
「妳怎麼認識娟姨的?」
「和你一樣嘍。」決定休兵,葉秋卸下諸多防備。「我想只要參與兒童資助計劃多年的人多多少少都會認識娟姨,更何況我很早以前就開始當資助人了。」
「不一樣。」
「啊?」觀天的眸子轉向身旁。「什麼東西不一樣?」說著,又回頭看藍天。
「我指的是認識娟姨的經過。」
「那你倒說說你是怎麼跟娟姨認識的。」她問,姿勢不變。
「我曾經是受助童。民國七十一年一月在花蓮的那場大地震,就像之前的九二一,毀了很多家庭。」說出口並沒有什麼困難,他從來不認為這有什麼好隱瞞;真正麻煩的,反而是聽者的反應。
反應通常有兩種--一種是雙眼一反對他律師身份的推崇,轉而流露出同情,另一種就是說出一堆刻苦耐勞、艱苦自立等讚美奉承的話,讓他直呼吃不消。
在孟暘谷的想法裡,遲來的同情沒有意義,過度的錦上添花更無助益,那只是他人生中的一段過往經歷。
所以,他很久沒有跟人談及關於自己的話題;只是不知為什麼,今天卻跟葉秋提起這段往事。
或許是因為鳴金收兵的和平氣氛使然,讓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不過,這妮子會不會安靜太久了?
他轉頭,發現她仍然伸長脖子看著天空。「葉秋?」
「啊?」
「妳沒聽見我剛說什麼嗎?」
「有啊。」哇,飛機!
「為什麼沒有反應?」
「又不是死了怎麼可能沒反應。」她終於收回視線,放在旁邊的人身上。「我還在呼吸的好不好。」
一時之間,孟暘谷還真不知道是該為她令人意想不到的平淡反應覺得驚喜,還是要為自己的事提不起她任何興趣感到失望。
葉秋不笨,從孟暘谷的追問裡不難猜出他的心思。
「還是你希望我說些什麼?比如像是……原來你是這麼苦過來的,真是難為你了;或者是,哎呀呀,真是個矢勤矢勇、刻苦耐勞的青年才俊,中華民國的救星,台灣兩千三百多萬人的燈塔……你想聽這些話嗎?」葉秋瞟視他,唇邊蕩漾似諷似笑的挑釁,彷彿孟暘谷若是點頭,她葉姑娘馬上走人,不屑與凡夫俗子、沽名釣譽之徒為伍。
孟暘谷忍俊不住,哧笑出聲。
他早就知道她與眾不同,卻仍執意試探,根本就是自找苦吃。
但對於結果,他很滿意,不後悔。「妳說得太誇張了,葉秋。」
「我相信更多充滿同情憐憫的話、更多更狗腿的馬屁你都聽過,不差我一個。而我呢,是一點也不想說這種話--你是你,受助童又怎樣?誰活在這世上沒有接受過別人幫助的?不管是錢、物品,甚至只是一句話、一份心意,它都是一種幫助,最基本的意義都是相同的,除非是你自己對這段經歷引以為恥。」如果是那樣,她也無話可說。
「我為我自己感到驕傲。」孟暘谷不加思索道:「並非由於今天所握有的成就,而是因為我知道我沒有糟蹋資助人的善意;在我自認的範圍裡,我可以很堅定地說我沒有辜負他的心意。」雖然他一直不知道對方是誰。
她想她會對孟暘谷改觀的,從聽完他說這番話之後。葉秋暗忖道。
「娟姨說有不少受助童由於環境因素,雖然有專員從旁盡心輔導,最後還是誤入歧途,造成遺憾。困頓的環境確實會消磨一個人的意志和向上的決心;雖然我不怎麼欣賞律師,但我敢說,倘若今天我是你的資助人,知道當年伸出援手的對象沒有誤入歧途,還有這樣的成就,我會非常高興。」
「這算是妳對我的賞識嗎?」
「我只是實話實說,你別想太多。」她認為有必要說清楚講明白。「別忘了,我說過我不欣賞律師。」
「不是每個律師都像豺狼虎豹。」
「但為虎作倀、助紂為虐的不在少數。」
「我們又要開始打仗了嗎?」他問。
經他提醒,葉秋才感知到唇槍舌劍的火藥味漸濃,難為情地笑了笑。
「怪只怪天氣太好,容易讓人肝火上升……有了!」她想到個好主意。
「去吃冰吧,這附近有家冰店,特製的香蕉船非常好吃。」
不忍讓她失望,孟暘谷點頭同意。
儘管他個人並不偏好甜食,甚至可以說是聞「甜」色變。
尤其是軟趴趴、毫無咀嚼感的冰淇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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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球男人拳頭般大且口味各異的冰淇淋,依序排列在船艙形狀的高腳盤上,雕花的鳥羽蘋果片充當船首,草莓夾心酥則是船尾,離船尾約全長三分之一遠還有對半切的香蕉佯裝風帆,三根脆笛酥在後頭作船桅,蘋果片之後擠上一圈鮮奶油、灑了幾許七彩巧克力,最後以巧克力醬淋出縱橫交錯的黑網作結。
葉秋舀一口送進嘴裡,滿足地瞇上眼。「好好吃哦……」
孟暘谷光是聞到甜膩的香味,就如臨大敵般,抽身往後躺進椅背,免得敏感的腸胃翻騰抗議。
他不諳營養學,算不出卡路里,但很清楚這東西絕對不會受營養師青睞。
身為男人,又看見此殊鍾愛的食物如此驚人,孟暘谷開始打量葉秋的身材。
身高約莫一六三,體型也算勻稱,倘若此刻這吃法是她吃食的習慣,那她算是得天獨厚,擁有不易發胖的體質。
不過是幾分鐘的揣想,回過神時,葉秋已經吃掉三分之一的巨無霸香蕉船,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你不吃嗎?」耽溺於美食的她根本沒發現他的神情有異。
「妳自己用就好。」唯一慶幸的,是這家店還有熱咖啡可點,並非專賣冰品。
「愛吃甜食的男人很少是嗎?」
「跟嗜吃甜食的女人相比,的確是少數。」
「為什麼?」
「……不知道。」
「你也有不知道的事?」
「我只是個律師。」孟暘谷放下咖啡杯,兩顆琥珀般的眼瞳閃動燦金的流光。「我以為吃冰能降低一個人挑起戰火的衝動。」
葉秋放下湯匙,兩根食指在唇前打上「X」字。「我的錯。」
面對這樣略帶俏皮的坦然,任誰也無法認真計較。
「原諒妳。」他說。
葉秋聞言,放心地繼續埋頭大啖眼前美食。
孟暘谷則是品嚐手中的Kono咖啡,目光投向它處,時而掃過店內客桌,或游移在外頭穿梭的人影。
可惜,習慣忙碌的人很難立刻適應忙裡偷閒的怡情,沒多久,孟暘谷便從公文包拿出之前王娟交給他的資料細讀,給自己找事做。
這樣各自成趣的兩方世界,直到葉秋解決大半冰品開口說話,才又拉攏成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