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不能知道當年資助我的人是誰嗎?」
「很遺憾。」談到公事,慈母臉急轉直下,回到公事公辦的嚴肅。「除非資助人同意,否則本會不能透露相關資料。」每次來都問,真是不死心的孩子。
「娟姨,我只想當面道謝。」
王娟一個揮手,態度堅決。「不行。我不希望造成資助人的困擾。」
「您應該知道,我並非圖謀對方什麼。」
王娟拉開檔案櫃,取出一封公文夾。「這裡面裝的是你目前認捐的受助童的一些生活照片,從照片上你可以看出他們被照顧得很好。還有這些是他們要專員轉交給你的小卡片。」
孟暘谷接過,還是不放棄。「娟姨……」
「暘谷,別要求我為你破例。」王娟歎口氣,試著說之以理:「我知道依你的生活條件絕不可能對資助人做什麼,也知道你是有心想報答對方才會問,不過這是我們的規定,我們不希望發揮愛心的人士反而因為自己的愛心而飽受困擾:不瞞你說,我們一開始並沒有這麼硬性規定,以至於後來發生一些令人遺憾的事情--所以如果對方為善不欲人知,你又何必追問?」
「就算如此,至少讓我知道自己曾受過誰的幫助,有個可以感謝的對象。」
「我會轉達你的心意。」
孟暘谷迅速抓出重點。「我的資助人目前還繼續參與兒童資助計劃?」
「有時候我真會恨死你的聰明。」王娟責備地瞟了他一眼。
「這就表示他生活無虞,還有餘力可以助人。」
「沒錯,所以你能放心了吧?」
「倘若可以,我還是希望見他一面,當面表達謝意。」
「知恩圖報是好事,但並非每個人在做好事的時候都希望被報答。」
「我明白,不過--」
「娟姨!」門外不請自來的呼喚打斷孟暘谷正要出口的話。「我今天來是要--孟暘谷?!你在這幹嘛?」
仇人道狹、冤家路窄,她怎麼這麼倒霉,不管到哪都會好死不死遇見他?
王娟難掩驚訝地看著兩人。「秋,暘谷,你們認識?」
「惡鄰!」
「劣女!」
互指對方、互道罵名的兩人默契好得出奇,讓看戲的五旬婦人忘記眼角魚尾紋的壓力,笑意深深。
叫她劣女?「哈!比起你這個專耍嘴皮子造口業的沒品律師,本姑娘算是舉世無雙的善良小天使了,劣女之名恕我無福消受。」
舉世無雙的善良小天使?噗哧!
「笑屁啊!」不捧場的反應讓葉秋大為光火。
第二聲噗哧,來自側方看戲第三人。「娟姨!」
「好了好了,你們小兩口--」
「誰跟他是小兩口?!又不是找死!」嘖。
「的確,我還想活久一點。」
聽聽!他說的是人話嗎?「孟暘谷!」
「好了好了,」雖然暘谷與人磨嘴皮的畫面難得,但現在是她的上班時間,想看全本演出得找其它時間。「告訴娟姨,你們倆怎麼認識的?」
「鄰居。」
王娟這才想起孟暘谷不久前來電要求更改地址。「搬到秋隔壁?」眸子轉向幾乎是自己從小看到大的葉秋。
只見那張鵝蛋臉不開心地噘著嘴。「雖然不想承認,但的確是事實。」
看陣仗,這對鄰居相處的情形很火爆哪,但是……
「秋,人家說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妳跟暘谷能比鄰而居,至少也修了二十五年--」
葉秋悻悻然瞟過惡鄰一眼,「可見我上輩子修行失敗。」
「失敗的又何止是妳。」
眼見雙方有重啟戰火的趨勢,王娟立刻介入。「真是夠了,不要忘了展望會是宣揚愛與和平的地方,不是戰場。」
兩名小輩這才熄火,一方表情勉強,一方神色泰然。
「暘谷,你認捐的受助童相關資料,兩個月後我會寄給你。沒有其它事情的話,你可以先行離開。至於妳,秋,來找娟姨做什麼?」
「就是……」
「和暘谷一樣,來認捐嗎?」她記得這孩子認捐的受助童已經滿十八歲,而且找到工作,可以自立了。
「嗯。」葉秋點頭,兩腮微紅。
「看不出來妳也會做好事。」調侃的話從旁飄出,在不經意的片刻,夾帶一絲莫名的柔膩。
可惜說話的人不覺得,聽的人更沒發現。
「孟暘谷!」
真是夠了……王娟按按額角。
下次記得提醒她,千萬別讓這兩個孩子同時出現在她辦公室。
第四章
九二一大地震釀成許多悲劇,直接受震波衝擊的地區更是傷亡慘重,也因此導致災區許多家庭陷入困境。
這其中,以南投地區最為慘烈。葉秋本就有意繼續參與兒童資助計劃,經過王娟進一步的解說之後,她評估自己的能力,決定再多認捐兩名小朋友。
辦完必要的手續離開展望會,才剛步出大樓,就看見孟暘谷等在外頭。
難不成是剛在娟姨面前不能放肆囂張,所以專程在這等著逮她?
等了十幾分鐘的孟暘谷偶然回頭,看見葉秋站在騎樓口看著自己。
「妳總算下來了。」迎向前,葉秋直覺握拳橫在胸口的戰鬥狀態讓人噴飯。「妳這是幹什麼?」
「我才想問你,站在這幹嘛?難不成你律師生涯已如西山落日,閒閒沒事幹、沒案子接了?」
事實上,他一堆事,雖然沒有排任何庭期,但有一迭檔案數據待查閱。
只是突然有股衝動--或者說是好奇,迫使自己在這等她。
「妳怎麼來的?」
沒頭沒腦的問話讓葉秋沾了滿頭霧水。「問這個作啥?」
「我開車來的,可以送妳。」
「沒事獻慇勤,非奸即盜。」葉秋的防護罩再加一層。
面對來自於她的挑釁,怎能錯放?「葉小姐指的是哪個ㄐㄧㄢ字?」
「喝!」不料有此反問,葉秋倒抽一口氣。
敢情他老兄鬥嘴的級數已經從「牙尖嘴利」到「腥膻黃色」了?
「妳說啊。」
「當、當然是狼狽為好的『奸』、奸詐狡猾的『奸』、奸臣當道的『奸』,要不然還有什麼ㄐㄧㄢ?!」
「我想也是。」孟暘谷一臉「純潔」地說。「如果有人想岔了妳的意思,一定是他思想有問題。套個過時的流行語叫--滿腦子的小玉西瓜,對吧?」
哇咧!「當、當然,沒錯,就是那樣。」給她記住,可惡!
被倒打一記回馬槍又不能當場吐血,葉秋憋得很內傷。
「妳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啥?」
「我剛問妳是怎麼過來的。」他耐心重複道。
「坐捷運啦!」好女不與男鬥,今天天氣好,她不想跟他吵一鼻子灰:心情慘淡地回家。「今天休兵,改日再戰。」
她揮手,同時往民權西路捷運站的方向走。
「我說過要送妳。」他從不食言。
葉秋回頭,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施主,多走幾步路,少開幾趟車,有利環境保育,老尼告辭。」
「哈!」
不行了……往事歷歷加上現今種種,他真的再也忍不住。「哈哈哈……」
累積許久的笑氣最終還是撐破肚皮,嗆得喉嚨泛疼。
第一次見他大笑,饒是膽大包天如葉秋,也不免嚇了跳。
他該不會被她氣瘋了吧?
小說裡不也常說嗎?某某人氣得極點,不怒反笑--她也這麼用過。
而緊接在後的橋段,不是主角們準備開始倒霉,就是某某配角將遭暗算,非死即殘,下場通常不會好到哪裡去。
「孟暘谷?」她站在原地試探地喚了喚。別怪她膽小怕狗咬,反正她就是覺得自己太接近他準沒好事。
「哈哈哈哈……」孟暘谷笑聲沒有因此停住,反而誇張到非倚牆不能站。
會不會太扯了?足下雙履不由自主朝他移近兩三步。「孟暘谷?」
偌大的虎口突然準確扣住她試探往前伸的皓腕。「啊!」
就說接近他沒好事嘛!「放開我啦,你發你的神經關我什麼事?放手啦!」
孟暘谷逼自己收斂笑氣,正經地看著她。「請讓我有這個榮幸送妳一程好嗎?」
面對這麼溫文有禮的詢問,葉秋只有一個結論:他氣得不輕。
這種人,還是離得愈遠愈好。「我只想搭乘大眾交通工具,不想坐車。」
孟暘谷也很乾脆。
「我陪妳。」
啥?!葉秋詫異的銅鈴眼盯住此刻笑涎一張臉的孟暘谷。
搞不懂,這惡鄰又在擺什麼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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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如碗口朝天的台北盆地,上空向來都是慘淡的灰蒙;在今天,例外地出現萬里無雲的澄藍晴空,只有幾許如絲似絮的透白殘雲還捨不得離開,硬是要留在蔚藍天幕刷上幾筆突兀的淺白。
難得的好天氣,葉秋卻覺得烏雲罩頂、世界異象來臨、人類即將滅亡。
原因並非來自天外殞石,而是她身邊緊跟不捨的男人。
搞不懂他,不,她從來沒有搞懂過他。
重踱三步,葉秋索性走進路旁的小公園,正要坐下歇腳,身邊的跟屁蟲拉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