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歎口氣,閉上雙眼。
飛機在曼谷停下,司機來接他們三人。
師傅破例迎出來,滿面笑容。
她從來不稱讚他們,這次也不例外,但是身體語言卻表示欣賞。
客廳中央,一隻碩大的水晶玻璃瓶裡插看蓮花蓮蓬,香氣撲鼻。
「金瓶,來這邊坐。」
秦聰識趣地退出。
玉露說:「我去試新衣。」
師傅輕輕對金瓶說:「我來能使你改變初衷?」
金瓶攤攤手,「我已不能再進一步,比家庭主婦更不如,人家還可以升做婆婆,過幾年又做太婆。」
師傅揶揄她,「廿一歲想做太婆?」
金瓶也笑了。
「我留得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
「師傅,我們四六分賬可好?」
師傅更加諷刺:「你四我六,還是你六我四?」
金瓶知道談判又一次失敗。
這時,師傅伸出手來,緩緩脫下手套。
自從認識師傅以來,她就戴著手套,金瓶從來沒問過為什麼。
這時,師傅把雙手放在膝上。
金瓶凝神,她看不出有什麼異樣。
師傅穿著灰綠色絲絨便服,頭聚攏在腦後,皮膚五官與當年金瓶第一次看到她之際並無太大分別。
她眼光再落在那雙手上,忽然看出端倪,嗯了一聲,無限震驚,整個人顫動。
師傅輕輕脫下雙手上做得栩栩如生的假拇指,她每隻手,只剩四隻手指。
原來師傅一直有殘疾。
可是戴上義肢手套的她,叫金瓶全然不覺。
她若無其事地說:「自己不能動手,只得倚賴徒弟。」
「師傅是什麼時候受的傷?」
「那時,你還沒有出生。」
「師傅,我替你報仇。」
她微微笑,「或出身是孤兒,又遇人不淑,突罹惡疾……都是命運,無仇可報。」
「師傅,我一向不知道這事,我太粗心。」
「是我不叫你們知道。」
「是怎麼一回事?」
「你哪裡有空聽陳年往事。」
「師傅你別生氣。」
「我不氣惱,我只是感慨,我同你說過,扒竊是我王氏家族生意,家父即我師傅,當年,他也想脫離家族另起爐灶。」
金瓶不再出聲。
「為什麼?因為他最辛苦,因為其餘叔伯都游手好閒,坐享其成。」
「發生什麼事?」
「他們設計了一個圈套,讓我父鑽進去,他被對頭逮住,我只得去替他贖身。」
金瓶混身寒毛豎了起來。
她胸口悶納,有嘔吐的感覺。
「付了贖金,人家仍然不肯放他,只得再加利息,那一家人知道父親最疼惜我,也明白失卻拇指,再也難以工作,才肯罷休。」
金瓶下巴幾乎碰到胸前。
師傅這時說:「秦聰玉露,你們也都聽見了?」
他們原來就站在門口,這時緩緩走近。
師傅輕輕戴回義肢及手套。
「你們一定想問,到底痛不痛。」
他們三人哪裡還敢出聲。
「不,一點也不痛,那把小刀,實在鋒利,在場叔伯又很快為我止血,從頭到尾,竟一點也不覺痛,像是一早知道,拇指已不屬於我。」
她站起來,輕輕歎口氣,走返書房。
玉露用手摀住面孔。
秦聰喃喃說:「金瓶,換了是你,你會怎樣選擇?」
「我沒有父親,假設我是生父愛女,那麼,我也不會覺得痛。」
玉露問:「那是一個怎麼樣的陷阱?」
金瓶微笑,「世上所有圈套,都一樣設計,記住,玉露,開頭都一定對你有百利而無一害,結果,要了你的賤命。」
「我怎樣才知那是陷阱?」
金瓶答:「若果那件事好得不像真的,那麼,大抵它也不是真的。」
玉露說:「我去樓下游泳。」她聲音有點不安。
秦聰問:「你仍堅持要走?」
金瓶點點頭。
「你怕師傅問你要拇指?」
「做這個行業,純靠年輕,每年樣子不同,親友有時都認不出來,可安全過關,現在定了型, 非常不便。」
「那沈鏡華,對你說了些什麼?」
「陳腔濫調,老生常談。」
「可是,他還自覺十分新鮮?」
金瓶笑出來。
「長年困在唐人街,就會有這個毛病。」
金瓶仍然笑而不答。
「師傅那麼多房子,我最喜這一幢。」他看著河景讚道。
「你是男人,自然喜歡這裡。」
「師傅不喜歡英語社會,認為太過機械化。」
金瓶看看自己雙手,缺少拇指,連筆都握不住,還能做什麼?
她掬起瓶中蓮花,深深嗅那香氛。
她多麼想離開這個家庭,出去過正常人的生活,認識普通人,同他們做朋友,與他們共享平凡的喜怒哀樂。
假如她是仙女,這種想法,叫做思凡。
她也站到露台上去,秦聰雙臂摟住她的腰,頭擱在她肩膀上。
一隻專為遊客設計的花艇在河上飄過,穿紫色泰綠戴金釧的少女合十望天空禱告,她將荷花瓣撒向河面。
秦聰輕輕說:「昭柏耶河是他們的生命之源,河流叫我迷惑,像幼發拉底與底格里斯,像黃河長江,像阿瑪遜、密塞西比、恆河、尼羅河……」
金瓶抬起頭,「你從什麼地方來?」
秦聰一怔,「我同你一樣—我是孤兒。」
「但你應當有若干記憶。」
他倆自小認識,一同起居飲食,無話不說,有時不講一字,彼此也知道心意。
但是秦聰不願談到身世。
「我在一間酒吧洗杯子,師傳覺得我手腳勤快,把我帶回家。」
一進門,便看見安琪兒般的小女孩笑看迎出來,他以為她會很驕傲,看低他,但是沒有。
小女孩十分友善,對他親切關懷。
他的指節粗硬,有擦損痕跡,她替他敷藥,他不願理髮,她溫言勸說:「短些精神些」,他再倔也總是聽她的。
連師傅也曾經笑說:「金瓶是秦聰的一帖藥。」
他喜歡機械,家裡無論什麼都被他拆開又裝回,尤其沉迷電子產品。
房中音響電視電腦全部自舊貨攤十元一籮撿回來,經過修理加工,不知多合用。
秦聰的電視機只是一隻內膽,由他自己接駁天線,觀看全球衛星節目。
他的房間像科幻小說中的實驗室,然後,他重新部署一部作廢電腦打進另一世界。
他們看看對方發育、成長,從孩子變為年輕人。
秦聰曾經問:「一顆子彈射過來,你會否為我擋卻?」
金瓶看著他英俊的面孔良久,伸出手指輕輕撫摸他的濃眉,然後才答:「不會。」
他洩氣,「為什麼不?」
「我只得一具肉身,一縷魂魄,哪裡擋得了那麼多。」
金瓶笑嘻嘻。
他們形影不離地相處了十年。
一日,他背看她在屋中亂跑,失足跌倒,兩人做了滾地葫蘆,被師傅回來看到。
微笑地看看他倆。
「長大了,要彼此尊重,給玉露做個好榜樣。」
這已經足夠叫他兩人警惕,從此有了忌諱。
師傅也感喟:「沒想到孩子們大得那樣快。」
她的友人陪笑說:「巴不得他們快同長大。」
「可是一長大就有七情六慾,逐步走入紅塵,從此吃苦。」
友人一直笑,不知怎樣回答。
果然,到了今日,金瓶想脫離師門。
金瓶對秦聰說:「你一定記得身世,總會有蛛絲馬跡吧。」
秦聰笑,「今日被你逮住,看樣子非說不可。」
「說出來舒服些。」
「我沒有不舒服。」
一個深夜,棕色皮膚的母親對他說:「本來,他說會同我結婚,現在,他走得無影無蹤,我想家,又不能帶你一起走,我只得把你留在朋友處。」
那個人是一間小酒吧的老闆,就是那樣,他在黑暗的儲物室生存下來,直到師傅來把他領走。
那日,他正把啤酒桶拉出地庫,聽見有人輕輕說:「沒想到這孩子已經那樣大了。」
他忽然想到在說的正是他,立刻屏息聆聽。
「叫什麼名宇?」
「叫生力,一隻啤酒的名宇。」
「可聽話?」
「天下哪有聽話的孩子,他很懂事,勤快,手腳乾淨,還有,懂得修理電器,比許多大人管用,去年我開始支薪給他。」
不錯,是在說他。
「我帶他走,你怎麼說?」
「王小姐你說一我們怎好說二,不過你也看得出我們不捨得他,這間酒吧自六十年代開始經營,本來做美軍生意,我不知看盡多少悲歡離合。」
他看見說話的那個女子輕輕放一張支票在桌子上。
老闆接過了,緊緊抓在手中,嘴巴卻還客氣:「哪裡用那麼多,不過是我們吃什麼他也吃什麼。」
那女子笑笑。
她轉過頭來,「生力,是你在角落嗎?」
生力只得緩緩走出去。
那王小姐異常美貌,伸出手來,他看見她雙手戴看手套。
「你跟我回家好不好,你該上學了。」
她的相貌與聲音都有磁性,他不由得點點頭。
老闆笑,「一言為定,收拾行李跟王小姐走吧。」
他如釋重負。
第三章
這少年有一雙閃爍且尖銳如鷹的眼睛,時時叫他警惕,他肯走,他放下心中一塊大石。
那美貌少婦說:「從今日起你叫秦聰吧,秦是家母姓氏,聰敏才能知己知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