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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亦舒

  想到他自己的出身,多年艱苦掙扎,這個女子給他的幫助,今日,她又願意讓步,他雙目通紅。

  她楞住半晌,沒有流淚,但是舞步踉蹌,她點點頭。

  「我原宥你。」

  這時,宴會嘉賓鼓起掌來,「致辭,致辭。」

  他們把波寶擁上台去,她在台上往下看,那金髮美少年已經離去。

  不愧是老手,她抑揚頓挫地把一早準備好的講詞讀一遍,忽然,她開始飲泣。

  眾人大聲鼓掌。

  這時,金瓶已在岑寶生的私人飛機上休息。

  她忽然說:「寶生,你不怕?」

  岑抬起頭,「怕什麼?」

  「怕我偷你的財物。」

  他大聲笑,「我的即是你的,我不會偷我自己的東西,你也不會。」

  金瓶知道她找對了人。

  她閉上雙目假寐。

  岑寶生輕輕說:「能夠原宥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

  金瓶不出聲。

  她當然知道他在說什麼。

  小型十二座位飛機在太平洋上空飛過,漆黑一片,金瓶卻不覺驚惶。

  她握住岑寶生的手。

  「金瓶,我們結婚吧。」

  金瓶點點頭。

  他與她都沒有親人,都不打算邀請朋友。

  相識遍天下,五湖四海,三教九流,萬一掛漏,反而不美。

  他們只打算在當地報上刊登小小一段結婚啟事。

  金瓶決定送自己一件大禮。

  她把沈鏡華給她的頭髮樣版拿到化驗室去。

  她很坦白:「我想看看,這綹頭髮的主人與我有否血緣關係。」

  化驗人員答:「那很簡單,請你也留下一綹頭髮。」

  金瓶回家等待消息。

  舉行婚禮那日上午,她接到化驗報告。

  「兩個樣版絕不相同,你與那人毫無關係。」

  金瓶只啊了一聲,掛上電話。

  沈鏡華找錯人了,她與齊教授並非父女。

  主婚人催她,金瓶套上當地人叫嫫嫫的寬身花裙走到花園。

  岑寶生替她套上一枚簡單金指環。

  孩子們一字排開,載歌載舞,園子裡酒香花更香,金瓶微微笑。

  她有心事,岑寶生何嘗不是。

  他一早已把頭髮樣版換過,何必節外生枝,失去的早已失去,存活的也已僥倖活下來,世上只有她與他豈非更好,要一大堆親人來幹什麼。

  他把塑膠袋裡的頭髮換過,且莫管齊礎是否同金瓶有血緣,他根本不想知道。

  金瓶最終拿到化驗室的,是他岑寶生的頭髮,他要保護妻子。

  他們駕車到山上,熱帶雨林郁蔥蔥遮住整個平原,他說:「這片土地,我贈於你。」

  金瓶點頭。

  接著半年,她什麼也沒有做,守在家中,看書、寫字,教孩子們折紙,做手工。

  時間過得很快,黎明即起,轉瞬亦已黃昏,她與丈夫形影不離。

  初冬,她同他說:「寶生,我有一件事要做。」

  他想也不想,「我陪你去。」

  「這件事,不需要人幫忙。」

  「我不會放心。」

  「大江南北,我走了多少路,我有我本事。」

  岑氏沉默。

  「還有,別派人盯著我。」

  「若不讓司機保母跟著一起出發——」

  「噓,」她的手指按在他的嘴唇上。

  隔了很久他才說:「奇怪,遇見你之前的日子是怎麼過的?」

  金瓶微微笑。

  她一個人動身,是去見玉露。

  監獄處人員看著她良久,這樣說:「岑太太,你的名字並非在探訪名單上。」

  「我最近才知道她在這裡。」

  「你需重新申請。」

  「需時多久。」

  「我們會盡快通知你。」

  對方已不想多談。

  金瓶啼笑皆非,每次她都想循正當途徑,奉公守法做一件事,可是總是困難重重,諸多阻撓,真不明白普羅老百姓怎樣辦事。

  她不得不拜訪著名律師朋友,托他找到有力人士,取到探訪權。

  五個工作天就這樣過去。

  岑氏在電話裡靜靜問:「見到人沒有?」

  「還有些手續要辦。」

  「做什麼消遣?」

  「觀光,附近有一家軍器博物館,殺人武器非常先進,原來累隱形飛機外身罩有避雷達薄膜,每次執行任務返回地面,都需小心修補,像女性補妝一樣。」

  岑寶生笑。

  「我第一次想家,從前沒有家,無家可歸,無家可想。」

  第二天一早,律師給她消息。

  「當事人願意見你。」

  金瓶鬆一口氣。

  「她不是危險罪犯,那意思是,相信她不再會對其他人安全構成威脅,故此你們可以在獨立房間說話。」

  金瓶點點頭。

  「岑先生來過電話,囑咐派人照顧你。」

  這次金瓶沒有拒絕。

  隨行的,是一位中年婦女,退休前,曾在監獄任職。

  金瓶終於見到了玉露。

  玉露輕輕坐到她面前。

  兩個人的樣子都變了,彼此都覺得,在街上偶遇,一定認不出來,會得擦身而過。

  只聽得玉露輕輕說:「知道你要來,整天吃不下飯,緊張得不得了,現在倒好了。」

  金瓶沒想到她那樣願意講話,心情那麼平靜。

  「我在這裡,有幾個好朋友,她們主辦一個受虐女性會,我也是會員之一,我正修讀法律課程,律法這件事,十分有趣。」

  她似真正釋放了自己。

  「反正要在這裡度過終生,不如安安靜靜生活。」

  她的身形寬壯一倍以上,雙手粗糙,但是她不再在乎。

  終於,話說到正題上去。

  金瓶問:「什麼時候,發覺我還在人世?」

  「是秦聰告訴我。」

  「什麼?」

  她很平靜,笑一笑,「秦聰雙手握著刀柄,想把它拔出來,電光石火之間,他明白了,他說:『金瓶,我知道是你』,我即時知道,你其實就在我們身邊。」

  金瓶輕輕問:「師傅怎麼說?」

  「師傅說,殘害同門,罪該萬死。」

  玉露忽然又笑了。

  嘴巴一咧開,可以看到她少了幾顆牙齒,烏溜溜一排洞,有點可怕。

  「師姐,托你一件事。」

  「必定替你辦到,你說吧。」

  這時,獄卒踏前一步,「時間到了。」

  隨行的中年太太立刻說了幾句話。

  金瓶催她:「快講。」

  「我有一個女兒。」

  金瓶一怔,是那胎兒,托世為人,已經生了下來,遇風就長。

  「她在哪裡?」

  「此刻由福利署托管,請代為照顧。」

  「我會找到她。」

  玉露又一次在不應該笑的時候笑出來,「請善待她,視她為己出,並且,不必告訴她出身,不用提及我存在。」

  金瓶點頭,「遵囑。」

  這時,閘門打開,制服人員來帶走玉露。

  她向師姐深深鞠躬,然後,轉身頭也不回離去。

  金瓶明白了。

  她見她,是叫她照顧那幼兒。

  離開監獄,門外有一輛黑色大車在等她們。

  車窗絞下,是岑寶生。

  金瓶立刻坐到他身邊,緊緊握住他的手。

  律師很快找到了那幼兒。

  她已經一歲多,寄養在一戶指定人家,那家人一共有四個孩子,住在擠逼的公寓。

  金瓶去探訪她。

  她一眼就把她認出來:個子小小,穿一件舊T恤當袍子,赤腳,足底有厚繭,顯然從來沒有穿過鞋子,烏黑濃髮糾結一起,看上去似足街童,但是她有特別白晰的皮膚,以及一雙明瑩的大眼睛。

  金瓶蹲下,「過來。」她輕輕用中文叫她。

  那孩子聽懂了,轉過身子,看著金瓶。

  金瓶微微笑,「你跟阿姨回家好嗎,同阿姨一起住,阿姨教你讀書。」

  那孩子忽然笑了,露出幾顆雪白小小乳齒。

  金瓶站起來,對律師說:「飛快辦理手續,我要把孩子帶走。」

  律師答了一聲是。

  金瓶與岑寶生到公園散步。

  天氣冷了,她穿著一件鑲狐皮領子的大衣,仍覺得寒氣逼人,剛想走,看到一輛空馬車,忍不住拉著岑寶生上車。

  馬伕給他們一張毯子遮住腿部保暖。

  岑說:「那小孩長得同你師妹一模一樣。」

  「是她所生,當然像她。」

  「將一個小孩撫養成人是十分重大責任。」

  「我不接手,她也會長大,我已答應她母親。」

  蹄聲踏踏,馬車走過池塘,驚起幾隻孤雁。

  「這麼說,你是已經決定了。」

  「我亦尊重你的意見。」

  「岑園一向多孩童進出,添一個不是問題,將來你打算怎樣向她交待身世?」

  「將來的事將來再說。」

  「其實還有折衷辦法,把她寄養在一個環境比較好的家庭裡,比由你親手撫養更加理想。」

  他不贊成。

  金瓶微微笑。

  「真想不到你會反對。」

  「我在大事上頗有原則。」

  「願聞其詳。」

  「金瓶,這個孩子的生母殺死丈夫身陷獄中,你怎樣向她交待?」

  「也許,我的身世也與她類似,只是沒有人告訴我。」

  岑寶生歎口氣,「既然你都衡量過了?我也不便反對。」

  「我早知你不會叫我失望。」

  她用雙臂把他箍得緊緊,岑寶生又歎一口氣。

  岑園,從此一定多事。

  第十章

  第二天,岑寶生先起來,他與律師在書房見面,簽署文件。

  片刻金瓶跟著出來。

  「今日已派人接她到兒童院居住,由專人照料,直至文件通過。」

  「他們怎樣評估這個孩子?」

  「發育正常良好,聰明、善良、合群,願意學習,笑容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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