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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岳盈

  「我想這些一定是秀林和弟弟給我的啟示,看著他們留下來的孩子,我知道必須振作起來,不讓徽音公主獨自扛這樣的重擔。然而,面對那孩子……太多的傷痛讓我無法面對他,也沒把握能善待他,便將孩子托給了葉智陽……」

  「是……戴玥?」花朝恍然大悟。

  「沒錯……」

  「他知道自己……」

  「我跟葉智陽約定好,等戴玥滿二十歲,就把他的身世告訴他。就算他要找我報仇也無妨……」

  「那戴玥……去找您……了嗎?」他志忑地問。

  花捷默默擦乾淚水,嘴角微微扭曲。

  「他是來找我了。」

  「他……沒有……」

  「沒有報仇是嗎?」花捷苦笑,清亮的眼睛裡有種混合著複雜情緒的灼熱。「他是在我又去秀林墳上的那夜找上我,當時我沉浸在哀悼的情緒中,並沒有察覺到他的到來,直到一柄寒氣逼人的寶劍架在我脖子上,我驚怔在當場,但在月光照射下,看清楚那張肖似秀林的臉,反而能坦然無懼了。」

  「那他沒有……」這不是廢話嗎?如果戴玥動手了,伯父豈能活生生的站在眼前?但花朝仍忍不住問出口。

  「他看了我好一會兒,只說:『如果我想殺你,你已經死了。』接著便收劍。我不曉得當時的白己是鬆口氣,還是什麼表情,卻聽見他嗤的一聲笑道:『我不殺你,你反而看起來很失望的樣子。所以我不殺你是對的。』我訝異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戴玥卻表情森冷地瞅了我好一會兒,道:『有時候殺死一個人,對這個人反而是種解脫,一刀殺了你,是便宜你,倒不如讓你的餘生都活在懊悔之中吧。』說完,他便走了。」

  「戴玥他……」說得一點都沒錯,但花朝不認為任何人都能像戴玥一樣因為這番體悟而放下仇恨,畢竟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戴玥是如何辦到的?

  「朝兒,伯父會跟你說這些,只是想讓你知道,與其將來活著的每一刻都在後悔,倒不如現在別去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花捷語重心長。

  「伯父後悔了?」

  「沒錯。」花捷沉痛地回答,「我後悔當年沒有帶秀林走,反將她推進痛苦的深淵。我也後悔既然讓秀林嫁給別人,為何不能成全她的幸福,反而還要利用她!這些年來,我重複想著這些事,如果當初我帶秀林走,或者讓她專心去愛戴峻傑,設法策反他加入勤王的陣營,秀林如今仍會活著。可是我沒有那麼做,因為我有私心,我既要利用秀林減少對付叛軍的阻礙,又以為事後能帶著她白首到老。但我錯了,這麼做卻讓夾在我的私心與對丈夫的情義下的秀林活得痛苦無比,所以她在為了保護我而死在戴峻傑手上時,反而感到解脫。如果事情能重來一遍,我……一定會以秀林的幸福為首要考量。」

  最後一句話,重重擊在花朝胸坎上。

  這是伯父以歲月為刀,懊悔為能量,在臉上、心上鐫刻多久才有的體會?可對年輕的他而言,卻是不可承受、也不想要領會的重呀!

  以所愛的人的幸福為首要考量,雖然僅是簡單的幾個宇,可是他……他……做得到,放得下嗎?

  「朝兒,伯父不希望你犯下跟我同樣的錯誤。我們都做錯一些事,傷過一些人,趁來得及時回頭吧!」

  他全身一震,「您是要我……」

  「能看到她幸福的活著,不是比只能在她墓前懺悔一生要好嗎?」

  不,他不想到千慧的墓前,一點都不想。他想要的是……是……如今這渺小的希望已經變得不可能,她生了公主,她……天呀!

  狂烈的痛楚凌遲著他的心,花朝逸出慘笑,那笑比哭還要難看。

  「罷了……從今而後,我遠遠的去,再也不見她……」

  「朝兒,你不能這樣!」花捷連這點也是不准的。「伯父不能讓你因此頹心喪志,甚至放逐自己!你忘了自己是花家的孤苗嗎?而保護天朝皇帝是花家人的宿命。你爹為了盡忠皇室而戰到最後一滴血,你娘為了盡忠皇室而失去摯愛的丈夫,甚至差一點連兒子也沒了。而我……也為了盡忠皇室而辜負心愛的人!你不能讓我們的犧牲都白費!保護皇帝將是你的職責!」

  「不……我不能……」他無法面對奪走他摯愛的人,無法面對背叛他的愛的女人,更無法看著他倆親親熱熱、幸福的過下去。天哪,他做不到!

  「朝兒,你聽我說!」花捷喘了喘,輕握住他的肩想說服他。「只有真正將趙千慧給放下,你才能快樂。」

  「我放不下……不要教我放……如果能放,你為何放不下秀林郡主,娘為何放不下爹……所以,不要叫我放!」他暴躁地喊道。

  「因為我對秀林有虧疚,你娘對你爹有懷念,但我們不會因此而消沉,荒廢了自己的職責!」花捷一宇一句的道,深深看進花朝的靈魂深處,看得他羞慚得別開眼,但他不許他逃,緊盯著他不放,語音瘖啞。

  「朝兒,我跟你娘都沒有時間了!那天,我從天馬潭回來,看到你娘病得厲害,那孤單的身影竟是那麼的憔悴、蒼老,不再是我記憶裡高貴、美麗的公主。她看到我回來,看見我臉上的悲痛,知道我沒在天馬潭找到任何你可能存活的線索,她頓時崩潰,像個無助的孩子般哭倒在我懷裡哀哀低泣。而我……抱著她,心裡也是諸般的懊悔。懊悔對你太嚴厲,懊悔為了鍛煉你,讓你跟著大軍去酉裡國……總之,我懊悔極了,懊悔沒有保護好你!但你娘沒怪我,她只是……好像失去了活下去的力氣……無法看她這樣下去,我……開始陪伴她,與她聊著共同的往事,驀然發覺她這些年來就跟我一樣不快樂,她只是為盡自己身為長公主的職責,身為你的母親的職責而活著,她就像困鎖在金籠裡的鳥,雖然衣食無缺,心裡卻是寂寞的。我於是跟她說,等到找到可以接替我保護皇帝的人選,我將陪伴她離開宮廷,也許到太上皇那裡去,也許去天涯海角,只要她想去哪裡,我們便去哪裡……她,雖仍是病著,眼中卻開始有了光彩……現在好不容易盼到你回來,朝兒,能不能讓我安心帶著你娘,在她剩餘的生命裡,陪她去做她想做的事、看她想看的地方,讓她也能為自己活下去?」

  彷彿嫌他之前受到的震撼不夠大,花捷又說了這些。

  然而,花朝卻無法對這些話產生反感。他看進伯父眼中,那裡有的僅是一名平凡男子為了所愛提出的真摯懇求,可這個懇求……天哪,他願意見到母親快樂,也願意見到伯父快樂,可要他放掉心裡的怨恨,以及所有的愛戀,去擔任守護他原該怨恨、嫉妒的皇帝的御林軍統領,看著他與千慧雙雙對對……天呀,他……

  能看到她幸福的活著,不是比只能在她墓前懺悔一生要好嗎?

  花捷先前說的話,又在花朝腦子裡迴響一遍。

  如果這麼做能讓母親快樂,還有……她快樂,那他……

  可是……閉起眼,花朝彷彿看到了與千慧重逢那日,她不顧一切地朝他奔來……

  她臉上的欣喜是那麼的真實,無法斥之為虛偽;她為他淌下的熱淚彷彿仍在他指尖留有餘溫;還有自己決絕地推開她,那聲聲求他留下來的呼喚……天哪,既然負心,為何面對他時還能如此的柔情萬千,沒有一絲的心虛、羞慚,有的僅是見到他歷劫歸來的欣喜若狂?

  她應該不敢見他,而不是歡歡喜喜的迎向他……

  花朝想不明白,他有種衝到她面前把所有的事問清楚的衝動,但一想到再去面對她,心便疼得厲害,更擔心真的見到她,心裡的惱恨會讓他失去理智,做出傷害她的事。為什麼要背盟?

  難道你忘了鴛鴦衾裡,信誓旦旦的說要等我回來嗎?

  花朝痛苦無比,有一千一萬句話想問千慧,但卻一句都不能問,因為她已為皇上生了個女兒……一個女兒……

  「朝兒,放了吧,只有放手,才能做回自己。」花捷輕拍著他的肩安慰。

  花朝猛然睜開眼,視線是模糊的,臉上冰冰涼涼。

  他想到千慧的淚,是燙的,而在她眼中閃耀的並不是愧疚,而是見到他的喜悅。為什麼明明背誓,還能用那樣深情、真摯的眼神看他?

  「朝兒,真的愛一個人,就該以她的幸福為幸福。只要她過得好……」花捷意味深長地又說,眼神複雜,「就是你過得好。放手吧!」

  放手?

  放手,自己就能過得好?放手,心就不會再痛?放手,所有的怨恨、嗔怒都能消失?真是這樣嗎?但為何想到要放開她,放掉兩人的鴛盟,身卻似浮雲、失去重心,心如飛絮飄流,呼吸也虛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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