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機敏、論圓滑、論精明、論處事態度……他沒有一樣比得上商人之女鳳蝶吟,而商人甚至還為仕者所不恥,稱他們為下九流人物。
書絕對不是這樣讀的!對於未來,他驀然有了一番新的體認,讀書人求取功名,進而為官治理天下,理當學商人培養寬闊的眼界才對,絕不能死抱著書本,眼裡只看見詩文,不識世間悲苦、不知人心淒然。
跑了近一刻鐘後,段飛雲和紅紅終於來到了五條崗。遠遠地,他便瞧見了與鳳蝶吟拉扯不清的爹爹,而他們身旁的大樹上還掛著一條粗麻繩呢!爹爹是真的想上吊。
「爹!」放開紅紅,他快一步跑上崗去。
鳳蝶吟見到他,明顯地鬆下一口氣。「段老爹,你瞧,你兒子來了。在他面前,你還能狠得下心自殺嗎?」
「鳳姑娘,你不明白。我……我這一生雖稱不上飛黃騰達,但也清白自守。活得有骨氣、有尊嚴,可是……」
段飛雲跑上來,二話不說先將老爹抱了個滿懷。「爹,您的恥辱孩兒會幫您洗清,您看著吧!孩兒一定會為段家改換門楣,請您務必看著兒子光宗耀祖的那一刻。」
段秀才寂寥一笑,想三元及第談何容易?他自己考了四十幾年,還是只撈了一個秀才之名,實在不希望兒子再走上同一條路了。
唉!雖說這話是損了讀書人的氣節,但臨到年老,他還是不得不承認「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飛雲,你不一定要參加科舉,如果你有更想做的事,儘管去做,爹不會逼你的。」
「爹!」半輩子都在求取功名的老爹竟說出如此反常的話來,段飛雲不安地將老爹抱得更緊,生怕一個不小心,爹爹就要尋死去了。「爹,孩兒喜歡讀書,我一定會得到功名給你看的,請你一定要相信孩兒。」
「對啊、對啊!」鳳蝶吟在一旁點頭如搗蒜。「而且段老爹,你說那話兒可就侮辱到我爹了。前陣子我不是說過想要資助段大哥上京趕考,這可是我爹的主意呢!他老人家說啦,以段家公子的才學,要一舉成名天下知絕非難事,咱們鳳家若能事先與你們攀上關係,對於日後經商天下絕對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鳳老爺真的這樣說?」一簇小小的火苗在段秀才眼中浮潛,雖說早不期盼能得功名,但有了天下首富的保證,那希望似乎又一點一滴復甦了。
「當然,我爹是生意人耶!絕不做吃虧的生意,是咱們鳳家的家訓。況且我爹又是天下首富,他的眼光還能有錯嗎?」鳳蝶吟再度發揮她煽動人心的本事。
段飛雲發覺懷裡老爹緊繃的身子逐漸放鬆了,他是信了鳳蝶吟的話,而有了想要生存下去的意志。
他小心翼翼放開爹爹,深邃的黑瞳裡閃著炯炯光華。「相信我,爹,我會取得功名,並為您洗去恥辱的。」
輕輕地哽咽兩聲,段秀才老淚縱橫地拉著段飛雲的手。「飛雲,原諒爹爹無能,爹……以後全靠你了。」
「放心吧!爹,我不會讓您失望的。」安慰老爹之餘,段飛雲對鳳蝶吟投過去一抹感激的眼神,瞧見她在鬆了一口氣後,淘氣地皺著小小鼻頭,嬌俏的模樣惹人愛憐。
她朝他咧咧嘴,無聲地動著兩片花般櫻唇道:感激不必,以後多抽點時間陪我到處玩玩倒是真的。
他將她的一舉一動收入眼簾、藏進心坎。這樣一個與眾不同的小姑娘,他在她身上看到了書本以外,另一處不一樣的天地。那雖然與他原來的認知有所差別,但它依然美麗、並且值得學習。
這一天,段飛雲眼裡的憤世嫉俗被徹底昇華了,填進了一種新的豁達、開明,他的心開放得似一整片無垠的藍天。
鳳蝶吟大概做夢也想不到,她一個小小的舉動,會成就了日後為朝野所共同推崇的一代良相——段飛雲。
第二章
十年後——
久違的鳳揚城,一樣熱鬧的街道、吵雜的集市、湛藍的天空……連空氣聞起來都像六年前的味道。
一襲雪白儒衫襯得段飛雲頎長的身形愈加玉樹臨風、飄逸出塵。端整的五官俊秀依然,卻在歲月的洗禮下褪去了青澀,改而抹上一股成熟的智慧與魅力。
怡然的腳步不停歇,他走過柳胡同口,轉進大雜院,最後停在一棟已然頹圮的草屋前。
好久了,打他十六歲在闈場上一舉奪魁,受聖上欽點為狀元入朝為官後,已整整六年未曾回鄉。
這六年裡,幸得聖上恩寵,他由一介四品大員一路直升,如今已位居百官之首,貴為一國之相。
當今聖上雖然年輕,卻相當賢明,君臣皆是少年有志之人。二人合作,不僅平了寶林王內亂、定番邦,甚至連盤據在攏東谷地十餘年的前大燕餘孽,也在日前招降了。如今國勢可謂四海昇平、國泰民安。
而他這一國之相也才偷得了半年的假期,回鄉省親兼祭祖。
省親?唉!他哪還有什麼親可省,唯一的爹爹早在他高中狀元那一年去世了,沒福氣享受他努力耕耘的成果。如今這鳳揚城內怕找不出幾個還記得他的人啦!
至於祭祖,那更不用提了。段家人口向來單薄,近十代以來又沒出過什麼大人物,祖先們為了討生活,南來北往地四處走。這樣過了近百年,誰還曉得他的原籍在哪裡?
省親、祭祖全是借口,他此番回鳳揚城純粹是為了避婚,避那好事聖上的指婚。
天下平了,聖上似乎有些無聊,矛頭竟轉向朝中尚且維持單身的官員身上,想學那月老牽紅線。而且第一箭就射中他,有夠倒霉的!
他的婚事若肯交由他人處理,早六年前高中時就給恩師招為女婿了,哪會堅持至今?他不想娶那些女人,下意識裡,他覺得他的妻不該是她們。但他還是想成家,為什麼會有這種奇怪的想法?他至今猶理不出個頭緒來。
搖搖頭,他素手撩起長袍跨過給蟲蛀得只剩一半的大門,走進草屋,裡頭真的損壞得很嚴重,只怕砸下千金也修不回原樣了。
繞過一地的零亂,他轉進臥房。少年時,他因體弱,一年中總有半年是睡臥在這裡頭,直到……
一張純稚中帶著狂放的笑臉驀地撞進腦海,他的身子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強健的。從鳳蝶吟偶然闖進他的生命裡,在他已鋪設完整的人生道路上造出另一條岔道,他的生命漸漸有了改變。
對了!那張總在午夜夢迴與他糾纏不清的純稚笑臉,正是屬於鳳蝶吟的。
鳳蝶吟!想不到六年不見,他依然如此清楚地記著她,並且記得恁般牢靠。
她曾經救過他的爹,從十二歲到十六歲這四年中,他的每一天都是與她一起度過的。她是顆麻煩的陀螺,一天到晚轉個不停,同時也攪得他平靜的生活變成一團烏煙瘴氣。
曾經,他以為自己會被她給拖垮、給累死,但他沒有。在那些四處奔波、瞎忙和的日子裡,他不知不覺開了眼界,也強健了體魄。
可以說,沒有鳳蝶吟,就沒有今天的段飛雲。
原來她對他的人生有這麼一層深刻的影響。難怪他忘不了她,難怪他不想娶別的女人,難怪他一離開京城,就一刻也不停留地趕往鳳揚城。因為他的心頭早已刻滿一個名叫鳳蝶吟的女子,再也容不下其他了。
他回鄉的目的不是省親、不是祭祖,是為了見她,為了看看這個在他的生命中佔據了最重要地位的女人如今過得好不好?是否依然……雲英未嫁?
年輕時他不懂得這便是情愛,平白蹉跎了六年時光。如今他已成長,再也不想浪費半點時間去品嚐那苦澀的思念了。
他想見她,立刻就見。
三步並做兩步離了草屋,段飛雲依尋著少年時的記憶找到了鳳府大門。「天下第一首富」的牌扁掛在橫樑上,愈加彰顯了鳳府的不凡。
換做以往,瞧見如此囂霸的氣勢,他斷然沒勇氣上門尋人。但今時今日的段飛雲不同了,他有資格光明正大地登門拜訪任何地方,甚至是向鳳老爺求親。他有自信,以他目前的成就斷不會辱沒鳳蝶吟首富之女的身份。
大掌方扣上銅環,還來不及敲門,大門便「吱呀」一聲被敞了開來,令段飛雲微吃了一驚。
一名白衣女子急匆匆地衝了出來,筆直撞進他懷裡。
「姑娘!」他退了兩步才穩下身子、扶住她。「你沒事……啊!」那姑娘乍然抬頭,一張細緻秀麗的容顏霎時勾去了他的心魂。想不到會是她——鳳蝶吟!
同樣的驚訝也寫在鳳蝶吟眼中,她記得這張俊秀的臉。六年了,它並不因成長而褪色,反而更飄逸出眾得仿似天上謫仙。
段飛雲在她眼底讀出了相同的詫然,顯然她也不曾遺忘他,他嘴角輕揚起一抹欣喜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