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老師快別這麼說,只要您一聲令下,方晴會隨時回去為您效勞的。」
「這可是你第一個大案子,不像學校裡那些實驗性的獎項,這回大家都等著看你的表現成果呢。『威登』既然給了這麼好的條件和環境,你可得專心致力地好好完成,別砸了老師的招牌啊。」葉教授半是開玩笑半是認真地叮嚀冉方晴。
「老師,我知道,我不會讓您失望的。」她誠心受教。
葉老師是她整個建築概念的建立者,他讓一個單純「喜歡蓋房子」的門外漢學會了建築這門學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也是她從學校的第一個建築設計獎參加到現在這個大獎的永久支持者。七、八年來師生間父女般的情誼,冉方晴是永遠銘記在心的。
「老師也對你有信心。」葉教授對他臨退休前最得意的女弟子是寄予相當厚望的。「好啦!我老人家得早點回家休息,你們年輕人留著慢慢玩,我先走一步啦!」
「老師,我送您。」
「不用啦!這裡人這麼擠,多個人反而不好走。我已經叫了司機在門口等,我一個人過去就行了。」
望著葉教授拄著枴杖淹沒在人群裡的背影,冉方晴心裡頓時有種時空轉移、人事無常的感覺升起。第一次動手畫建築藍圖,立志有一天要蓋出永垂不朽作品的印象,仍清晰得像昨天才剛發生過;現在她就要背負老師的期望,著手去實現她第一件代表作品了。
「這『威登航運』挺奇怪的,東亞分公司簽約動工這樣的大事,怎麼也不見上頭的大老闆關照一下?至少發個新聞稿什麼的。」填飽肚皮、正喝著飲料的徐家明又晃到冉方晴身邊,發出了這樣的議論。
「我怎麼知道。」冉方晴聳聳肩。「從一開始就說是由指派的台灣代表孫先生全權負責,我到現在為止也只和他接觸過,『威登』真正的高層主管,甚至大老闆,你大概得自己飛去加拿大才見得到吧。」
公佈競圖結果那天是個再平凡不過的上班日,當時冉方晴手上在趕兩個圖,還得抽空去工地看進度,壓根兒就忘了有這回事。是那天下午她從工地滿頭大汗地回事務所,同事們見了她馬上團團圍過來一陣騷動,問清楚了才知道,原來自己得了首獎。當然,一回到辦公室坐下,「威登」台灣代表孫家棟先生的道賀電話就來了。
之後的記者會、與「威登」的洽商,冉方晴見過了一些和分公司設立有關的人物,但也僅止於此了;還好在構思時曾下了番工夫研究過這個大企業的歷史和內容、性質,否則恐怕幫人家蓋好了房子,還不曉得他們是做什麼的呢。
「『威登』是個什麼樣的公司?你之前不是作了不少功課嗎?說來聽聽吧。」徐家明反正閒著,想聽點故事來助消化。
「嗯……它原本只是一家小型的家族航運公司,最初的航行範圍局限在北大西洋,主要是做美國人和英國人的生意……」冉方晴慢慢搜尋腦中的記憶資料庫。「傳到上一位負責人保羅.威登的手上之後,他開始擴展公司的規模,將航點推向五大洋,又開了一條橫跨北極海獨一無二的航線,並且和很多中東的小型石油國家合作載運原油,從此漸漸在同行之中斬露頭角,以快速而高價值的航運負載量搶下商機。」
「那是上一位負責人,現在這一位不就更厲害嘍?」
「這就要看你從哪個角度看吧。」冉方晴的表情有些不以為然。「雷諾.威登是保羅的侄子,七年前他接手『威登航運』的時候已經有了大概一億美元的資產,而他把這筆錢膨脹的方法很簡單,就是炒股票、炒地皮、轉投資,短短兩、三年,整個企業的價值就上漲了十幾倍。他唯一做過比較像是一番作為的事,大概就是在『威登』的全球航點發展旅館和觀光業,同時也在幾條資源不錯的航線做起游輪的生意——貴得要死!還是有一堆有錢人擠著要上船,像鐵達尼號那種。還有一個,就是他現在正在做的,開始建立穩固的在地據點,做為他繼續擴充規模的基礎。」
「唔,聽起來這個人賺錢的方法挺精采的,雖然我們方晴妹妹好像不怎麼欣賞的樣子。」
「只不過就是典型的生意人手法,談不上什麼欣不欣賞,不是嗎?」
「這樣好大喜功的人,怎麼遲遲不在他的東亞新據點曝光,真的也挺讓人好奇的。」
「雷諾.威登的經營手法雖然誇張,但行事一向低調,報章雜誌拍不到幾張他的照片。這可能只是保持他一貫的風格吧。」
「你一點都不想看看這個你真正的頂頭上司嗎?三十出頭的億萬富豪,聽說還是風流倜儻的黃金單身漢耶。」
「我看你兒童牙科待太久,滿腦子都是童話故事了。」冉方晴沒好氣地損她。「喂,吃飽了沒啊你?」一下跳到另一個話題。
「大概算撈到本了吧。」徐家明誇張地拍拍肚皮。「做什麼?」
「咱們自己去慶祝一下,到貓空喝茶去!」
剛剛和葉老師對話後,冉方晴覺得再待在這種無意義的宴會,還不如省下時間,和自己真正的好朋友好好相處相處。當機立斷,是她該走的時候了。
「Are you sure?」徐家明頗怪異地看著她的好友。「你是Party的主角,這個時候走好嗎?」
「該簽的約早就簽完了,還附送他們一堆握手和微笑,還有什麼理由我非留在這裡不可?」
「哇!你是不是跟我住久了,開始學我講話啊?這麼刻薄!」徐家明反射性地摸摸她的頭,方晴晴可是有名的氣質淑女耶。
「沒有啦!只是累了……」被家明這麼一說,冉方晴整個語氣緩和了下來,表情變得很無辜。
「OK!我懂了。不過你得等我一下下。」
「好啊,你要做什麼?」
「打包啊!我不是早說過了?」徐家明可理直氣壯了。「我們剛好可以帶點好吃的去接佟佐下下班,三個人一起去。」
佟佐是家明的男朋友,是個外科醫師,和方晴的交情也不錯。
「你慢慢挑好東西啊,我等你。」
看著徐家明一臉「必勝」地往餐檯走去,冉方晴很難忍住要笑出來的衝動。牙醫師絕不是收入低的行業,但是在面對所謂上流社會這類宴會的奢華時,家明有時會用最不搭調的行為舉止作為諷刺。她說,看那些自以為高格調的傢伙擺出不屑的嘴臉「很好玩」。
倒是她,等著要離開這段空檔,又不想像個花瓶似微笑地杵在大廳……既然已經不在乎是不是失禮,那她待在哪裡,應該都沒什麼分別吧?
對家明作個手勢,冉方晴開了離她最近的一扇小落地窗,站上陽台。
厚厚的玻璃隔開了室內鼎沸的人聲、窒人的氣氛、虛偽的客套,被那樣的場面氣息弄得混沌一片的腦袋,也在略帶寒意的山風陣陣吹拂下,完全清醒了過來。從陽台往下望,是陽明山大片的林地,再看過去,便是只見燦爛不聞喧囂的城市夜景。山下的人花了許多時間、力氣甚至金錢想上山來看的,竟是這裡的人推開窗就能盡得的東西。
不得不承認,有能力在這裡置產的人,在某方面的確是比別人幸運。
整個晚上終於有機會能夠安靜地、真正地和自己相處一下了。
情況雖然有些混亂,但是冉方晴很清楚地知道,今天簽下的約,關係到她日後在建築界的發展。是她為自己的建築生涯邁出的一大步。
在整個興建工程結束之前,「威登」給了她自己的總建築師辦公室,和用她想用的人、選擇所有她認為最好的東西的權力。
這樣的條件,早在進建築系的時候,就是冉方晴所夢想著的了。
那時,她總是邊熬夜趕著她那似乎永遠也畫不完的空間透視圖、立體圖、施工圖……邊提振士氣似地碎碎念著:有一天,當這些圖畫完成的時候,就是冉方晴成為世界知名建築師,作品被建築雜誌、年鑒一再稱頌的時候了。
所以,得趕快,努力地畫。
而,常常在一旁陪著她熬夜的路易這時候就會說:嗯,以後我就可以住在上了建築雜誌封面的家了。
那時候,他們都是很天真、很浪漫的;在那個連看個電影都得編進預算裡的窮學生時代,他們靠著這些夢想,活得很快樂。
後來路易走了,但是夢想還在;痛苦的時候,她總是盡其所能地讓生命循著夢想再回到那個有很多快樂的軌道裡……
路易……好久沒想到他了……
雖然如此,和這個名字同步地,一個黑髮藍眼的英俊笑顏立時浮上冉方晴的腦海。想起他時那種椎心刺骨的痛漸漸被歲月磨去,但是對他的印象,卻不曾因此而稍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