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識的地方有最刻骨銘心的甜美回憶,這也是他們決定不在機場分手的原因;他們寧願那裡永遠都只是「路易和方晴認識的地方」,沒有難過的分離來污染這個印象。
路易悄悄抬手看了一眼腕表,離他上巴士時間只剩幾十分鐘了。
「記得你對我的承諾嗎?」他輕撫著懷中人兒柔順的烏絲,心想這或許是這輩子最後一次了。「絕對不可以比現在還瘦,知道嗎?」
冉方晴僵住一下下,她知道說再見的時刻到了。
「你也要保重自己。」她在路易懷裡轉過身,仰起小臉正對他。「現在就好好把我看夠,回去之後不可以太想我。」
他依言照做,細讀的眼光恨不得把她的影像直接熨貼在瞳孔上。
「要乖,要專心做事,不要整天擔心我吃飯了沒,但是不可以把我全部忘掉。」她還在殷殷叮嚀著。
怎麼可能?你怎麼可能遺忘鐫刻在靈魂上的印記?即使只是淡忘都不可能。
「你也要乖,要好好畫圖,要聽家明的話。可以的話……就把我忘了吧。」
他吻上她眼底那抹受傷,帶著深深的歉意。「如果有一天我回來了,一定是來補償我們得不到的一切。」他輕輕地低喃著誓言。
「我不要別的,我只要你。」說好不哭,她清澄的瞳眸裡仍是上了水氣。
他苦笑地放開她,鬆開緊握的雙手。「再見了,方晴。」
在她的眼淚掉下來之前進了電梯,電梯門關上之前,路易用嘴型最後一次告訴她:「我愛你。」
冉方晴不記得那天她是怎麼回到宿舍、怎麼上床睡覺的。只記得第二天一大早驚醒的時候,第一個躍出腦海的念頭是——路易走了。
然後她就不顧一切地放聲大哭了起來——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的那種極致悲傷的哭泣。喘氣的空檔,冉方晴清楚地意識到:她的腳沒有殘廢,但她的心,將會終生殘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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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月例行的主管會議,是由各部門一級主管分別報告當月的情況,評估成長率等等數字,再總合成分公司整體的進度報告。總裁除了裁示分公司的近期目標活動外,會針對不同部門的消長提出問題或予以嘉許,由主管代表作出解釋或接受。
上個月因為台灣某航運公司在國外發生糾紛波及同業,造成台灣威登國外訂單大減、國內訂單大增的不正常消長現象。早上九點開始的主管會議,光是業務部就用掉了近兩個小時。冉方晴這個幾乎算是局外人的人終於苦等到發言機會時已是正午;而總裁竟當場宣佈散會,要大家去吃飯,沒開完的會擇日再議。
那一次雷諾.威登是主席,他說了就算。冉方晴準備了一個月,只白白坐了一早上,也只好送他幾個白眼了事。總裁大人押她去吃午餐的時候都說了,擔心她沒時間吃飯,下午跑工地會昏倒,她還能說什麼呢?
但這回情況不同。
冉方晴一手抓著幻燈機的遙控,另一手拿著提示重點用的紅外線指標,對同級主管們解釋著幻燈片上所列出的下一期工程的進度、預算、時程及屆時將造成的環保問題等等。她自認這場會議主持得不錯,如果不是列席的總裁頻頻投來「關愛的目光」,或許還會更好。
「威登」總裁併不需要出席這場由建築事務部召集的小型主管會議;但他既然來了,也只好讓大龍頭上座,他們的會照開。冉方晴的工程需要這幾個部門配合一些協商、採購的事務,她對這場會議的重視程度可說是非同小可。
會議進行的流暢度原屬尚可,但或許因為領域相差太大,一些細節和專有名詞雙方都得互相解釋多次,尤其是採購預算的部分——這也是冉方晴最緊張的地方。她向來不太花心思在金錢上,也因此在準備這方面的資料上下過最大的工夫。但是當問題在某個附加的小工程的需要與否上盤旋過久,她耐心地對提出問題的主管一再說明仍不得要領之後,坐在最後面的大總裁開口了。
跨國企業的領導人果然不是混假的,三、兩句話抓出那個主管的盲點,讓對方安靜下來,會議繼續。
整個工程項目繁瑣,需要溝通的地方甚多。雷諾.威登一開始偶爾發言,到後來幾乎只要某個議題有點爭執就乾脆由他來裁決——而他的裁決則通常偏向總建築師的意見。冉方晴的尷尬和怒氣一起累積著,卻不好現場發作,只得強自鎮定地繼續主持會議。
更誇張的事還在後頭。會開過了下班時間,雷諾.威登竟開始對著她打起了「催場」的手勢。
冉方晴當作沒看到,幻燈片照樣往下放,討論依舊進行著。這種協商性質的會議時間長短本來就沒有固定,與會的人多半有邊吃飯邊開會的心理準備,她實在不知道雷諾.威登的催場是什麼意思。
催場不成,時間過了六點,總裁又跳出來說話了。
「我想各位都已經開會開得很疲倦,威登的企業風格也不鼓勵員工們加班工作,所以我建議把剩餘的部份延到後天,當天原訂的游輪企劃籌備會議延後,大家覺得怎麼樣?」
大頭目都開口了,有人敢說不贊成嗎?三兩下,在場的主管們全都收拾妥當走光了。
冉方晴真、的、生、氣、了!
她把手上的報表重重地摔在會議桌上,用力拔掉幻燈機的電源,再把所有東西看也不看一古腦兒地掃落到地上的紙箱裡,聲音大得像摔碎好幾台機器。
「怎麼了你?」雷諾.威登扯住她正要甩玻璃杯的動作。
「我怎麼了?問你啊!」她完全不想掩飾話裡的火藥味。
杯子她不要行了吧?女超人扛起地上的箱子就要往外走。
又被他給攔下來。
「你擱著,明天早上我叫小妹過來收。」
不用做事最好!冉方晴扔下紙箱,拍拍屁股往外走,在門廳重重地槌下電梯的下行鍵。
「生我的氣啊?」剛才威風凜凜宣佈會議延後的人可憐兮兮地跟了過來。
「廢話!」她大踏步走進電梯,看也不看他一眼。
沒想到雷諾.威登就這麼吭也不吭一聲地跟著她進電梯、出電梯、走出大樓、拉著她到餐廳,像是要和她比賽似的半個字兒也不吐出來。
冉方晴別著一肚子火氣沒地方發,已經累積到快要爆發的極限。可是他不說話要她怎麼開罵?難不成要對他吼:喂,我們來吵架?
食不知味地吃完晚飯,一語不發地看著雷諾.威登付完帳、拉她到他們常去散步的國父紀念館,冉方晴終於甩開他牽著的手,獨自一人找了台階坐下,繼續培養怒氣。
「想罵我什麼?現在我就站在這裡,你罵吧。」他站定在比她矮几階的階梯上,剛好與她平視。
「你真的很過分你知道嗎!」他自己知道欠罵,她當然不會客氣。吃飽了飯,罵起人來也比較中氣十足。「你一定要時時刻刻把我當成長不大的小孩、沒有行為能力,才能滿足你過度膨脹的男性自尊是不是?」
「我從來沒有這個意思。」雷諾.威登的音量沒有提高半個分貝。
「你沒有,但是你已經這麼做了!」她才不接受什麼「無心之過」的說法。「總裁大人,你一向是以公正客觀的形象來服眾的不是嗎?那你這段時間的作法又是怎麼一回事?你恨不得全公司的人以為我這個總建築師是靠攀關係走後門才保住職位的,是不是?」
「我只是不想讓你在工作上太過勞累。」他仍是波瀾不興。
「我到今天才知道,原來最天真的人是你!」冉方晴真是給他氣炸了。「這世上有什麼工作是不勞而獲的?你的作法只會讓我以後在公司裡做人做事更孤立、更辛苦,你知道嗎?」家明說的沒錯,有些不爽到極點的事就要吼出來。
「你的專業能力和判斷都是正確的,沒有人會說話。」
「對!因為總裁大人親自裁示過後,沒有人會再對總建築師的話有任何疑問。」吼一吼下來算是消了一點氣,但是那個死腦筋的傢伙還是扭轉不過來。「你知不知道這和由我自己得到的勝利有多大的不同?我的創意、我的經驗、我的努力,別人都看不到!他們只會記住冉方晴有總裁撐腰、冉方晴甚至沒辦法自己解釋好一件事、主持好一場會議!」
「當時我只想到要保護你。」雷諾.威登的話有了點後悔的意味。
「你的手腕、你的遠見都到哪裡去了呢,Ronald?」冉方晴直視他眼中的理直氣壯,萬般無奈。「我要跟你強調多少次?我不是小孩子了!能有今天的成就是我一步一步奮鬥來的。我知道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子,我也懂得如何去應付它——或許在你眼中還是生澀了一點,但我正朝著目標前進,誰不是這樣一路跌跌撞撞地慢慢摸索成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