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爾疲倦的揉眼睛,彷彿想藉由這動作把充斥於耳的蜚短流長一併搓掉,只剩下年少時雀躍的身影。
生活是很不容易的。
當你選擇了物質的成就,往往忽略掉精神層面,鮮少人能面面俱到,對於一個來自眷村的窮光蛋而言,更加困難。
直到此刻,余貝兒才瞭解,為何他汲汲於名利。當一個人連基本的生存條件都沒有的時候,如何能談崇高的理想?只是高射炮而已。
「我……咳。」她清清喉嚨,不好意思說出接下來的話。「其實……其實你走的那一天,我有去送你……」
霍爾倏然止住揉眼睛的動作,驚訝地直看著她。
「你有去?」他怎麼都沒看到。
「對……咳咳。」她整個臉都紅起來。「我躲在車站的柱子邊,所以你沒有看到我。但我有聽到你們同學那些鼓勵的話,很感人。」
回想起那段年少輕狂的歲月,每個人都充滿了許多夢想。那流轉於車站的喧鬧聲,曾是大人們皺眉的來源。曾幾何時,皺眉的人換成了他們,世代交替,代溝漸漸出現。五年級大戰七年級,六年級夾在中間求自保,順便還得自我歸類自己是屬於前段班或後段班,免得有朝一日需要表明立場的時候站錯邊,枉當了千古罪人。
他們相視一笑,對於時間的流逝,除了無奈之外,還有更深一層的遺憾。因為他們都變了,最起碼他是變了,否則也下會招來無情的批評。
「其實你也不必在意別人的話啦,他們都不像我這麼瞭解你,當然會對你有所誤解。你只要做自己就好了,管他們要怎麼說。」這是她這幾年體會出來的生活哲學。像她,早就不知道在流言中死過幾回。要是在意人們說的每一句話,她的日子就不用過了,更何況追求藝術?
這就是眷村生活的無奈之處,也是他們急於逃離的原因。誰受得了什麼事情都被拿到放大鏡底下檢視?就算是病毒也會想逃。
「不過,我倒是覺得你該多關心游媽媽一點。」話鋒一轉,余貝兒把話題帶到老人家身上。「這幾年她的身體雖然有好轉,但精神狀況反而沒有從前來得活躍,經常一個人瞪著窗子外面發呆,好像在找誰一樣,看起來好落寞。」
她是在找他。
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他媽媽的日子過得有多孤單。他雖為她請了傭人,每個月也固定寄給她生活費,但在她的心裡,這些都不能代替她心愛的兒子,和迴盪在院子裡的笑聲。
「以後我會多回家探視我媽。」霍爾向余貝兒保證,他會盡量改變他的心態,多回村子。
「那就好。」她很高興他終於想通,不再視歸鄉為畏途。
一種體諒的氣氛瀰漫在他們的周圍,霍爾突然覺得很罪惡,她是這般善良,過去他卻一直欺侮她,將捉弄她視為理所當然。
「貝兒,我有一件事情,要對你坦白。」該是懺悔的時候。
「什麼事?」幹嘛一副要下跪的樣子。
「我……咳咳。」他不自在地咳了幾聲。「過去,咳咳。過去……我一直在利用你幫我賺錢,無論是寫暑假作業還是賣香腸,或是撿寶特瓶,所賺的錢都進了我的口袋繳學費,真對不起。」雖然他的理由正當,但說謊就是不對,更何況他還在背地裡嘲笑她。
沒想到她卻說——
「我知道呀!」早就不是新聞了。「你口口聲聲說要幫游媽媽買補品,其實大多數的錢都拿去繳學費或買參考書,準備下學期的功課。」非常勤學。
她都知道?怎麼會……
「而且我還知道,那年的暑假作業應該不止四十八份,而是六十二份,你背著我偷偷多寫了十四份,沒讓我知道。」
是,他的確是幹了這些卑鄙的事,但怎麼會東窗事發……
「我沒你想像中那麼笨,有死傷,我只是不想計較而已。」她瞪他。「夜路走多了,遲早會碰到鬼。那年暑假剛過完,我就碰見你的同班同學對我大吐苦水,說你幫他寫的作業字好醜,害他被老師罵。我拿過作業一看,才發現那根本不是我的字,你的同學說還有十三個人跟他一樣慘,都被罰站,我才知道你背地裡幹了什麼好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自己造的孽自己收。當時被罰站的人其實有十五個,除去那十四人之外,最後一個倒楣鬼,當然就是他自己。
「我沒想到你什麼都知道。」卻從不計較。
「那當然。」她聳肩。「我只是想反正橫豎都拿不到錢,都是做義工,乾脆都不吭聲,省得大家尷尬。」
她越說越覺得好笑,說著說著,便不由自主的笑出聲,剛好和笑翻了的霍爾撞在一起。
「謝謝你,貝兒,你真是善良。」鼻對著鼻,眼對著眼,霍爾只想對她說這一句話。
「不客氣。」同樣地,她也只想如此回答他。
滂沱的大雨,依然打在這孤立於山野的方舟上。
昂首仰望鋪滿鐵皮的屋頂,霍爾再也不覺得它發出來的聲音令人厭惡,反倒像是美麗的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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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風雨交加,電閃雷鳴。
從傍晚就開始傾落的大雨,一直下到半夜都還沒有停止的跡象,反而越下越猛。恍若上帝發怒執意要吞沒貪婪的人類,又像世界末日前最後的掙扎,在閃電與巨雷的交錯下,交織成一幅密度極高的水簾,緊緊覆蓋住大地。
「轟隆!」
遠處又傳來一聲巨響,大地為之撼動,連帶著震動了沈睡中的土石,迫使它們開始行動。
於是大的土石分裂成小的土石,小的土石分裂成更小的碎石,透過層層剝落,分支成一條一條的小河流,再經由地表的變動,彙集成一片汪洋,順著傾斜的地勢緩緩前進,鯨吞整片大地。
聲勢驚人的土石流,依照著自己的節奏一步一步往山腳邁進。在遷徒的過程中,無可避免地牽動腳底下的地殼,製造出巨大的聲響,也因此吵醒了霍爾。
「這是什麼聲音?」揉揉街在發疼的太陽穴,霍爾整夜都在和吵死人的雨聲搏鬥,並未真正入眠。倒是他身邊的余貝兒睡死了,嘴角上還掛著口水。
「真噁心。」他先用袖口幫她擦乾口水,再下床打開竹門尋找聲音的來源,省得他們被水淹了還不知道。
門外的雨,果然就像他預料中的那樣,暴量到擋住他的視線。
真誇張。
搖搖頭帶上門,霍爾原本想再回頭睡他的大頭覺,然而自地心傳來的怒吼阻擋了他的腳步,使得他不由自主靜下來聆聽。
「……隆隆……隆隆……」
剛開始的時候,他只覺得山上那邊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怒吼,還以為是傳說中的山怪跑出來嚇人,怪可怕的。
「……隆隆……隆隆……」
而後,他越聽越覺得不對勁,這不像山怪的聲音。山怪不會手舞足蹈,踢落山石;除非它童心未泯,心血來潮堆了個大雪球滾下山,否則大地不會搖晃成這個樣子,活像是土石流的前兆……
土石流?!
腦子猛然被這三個字打醒,霍爾再也不敢把念頭動到山怪身上,而是匆匆地打開門,再確認一次。
沒錯,是土石流。雖然被轟隆的雨聲掩蓋,但的確可以隱約感受到來自大地的震動,可能再過不久,就輪到他們遭殃。
在此為您插播一則意外消息:昨晚由於雨勢過大,位於台東山區的一間竹屋遭到土石流沖走,屋子裡面的一對男女,雙雙罹難……
霍爾幾乎可以預見明早的新聞快報會播出這則消息,而他自己還無法站出來抗議電視台使用的字眼過於曖昧,因為那時候他早已經滅頂了——被土石流活埋。
「貝兒,快起來!」一想到自己極有可能成為頭條新聞,他立刻轉身回去叫醒余貝兒,試著在土石流還沒駕到之前先行逃命。
「……不要吵,我還要睡。」余貝兒死巴住棉被不肯起床,霍爾只好搖她。
「起來了,貝兒!」他拚命捏她的雙頰。「現在不是睡覺的時候,土石流快來了,我們再不走,會來不及逃命。」到時候恐怕得睡一輩子。
「好啦……」她仍舊處於彌留狀態。「等我睡飽了再起床,反正只是土石流,又沒什麼……」幹嘛那麼緊張……嚇,是土石流?!
冷不防聽見這可怕的字眼,余貝兒這下什麼睡意全沒了,一瞬間清醒。
「你是說……」不會吧,這麼倒楣?
「對,所以你趕快下床。」不用懷疑,他們的運氣一向不好。「我們要趁著土石還沒有沖刷下來,離開這個地方,我先去發動車子,你隨後趕到——」
「可是,我的房子怎麼辦?」會沒有女主人。
「明年再來祭拜,或是初一、十五各燒一炷香告慰它的在天之靈,總之現在快走。」都什麼時候還管這間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