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著那本舊刊物,江朵嫣漫無目的地走過一條又一條街名奇異的道路,諸如:天意路、精靈巷、聖母升天路、鯨魚死巷、雙天使死巷……拐彎轉過街口,江朵嫣抬頭,瞥見路標上寫著:「藝術巷」。
她抿著唇笑,心想道:真是不能太相信街名,畢竟方纔她一路走來,也未曾見到半個精靈或者聖母的蹤跡,就連最有可能看見的垂死鯨魚也沒個影子,所以,若是路過此處而未碰上什麼藝術家的話,說實在的,她可不覺得有半點意外。
「別讓我再碰上你!否則有你瞧的!」
身後霎時響起一陣如雷咆哮,江朵嫣還未來得及反應過來,便給背後的冒失鬼猛地一撞,連人帶著懷裡的雜誌一起跌向硬梆梆的街道,只差一公分,她的嘴唇就要親吻到地面了。「痛……」她咬著牙,只迸出一個痛字。
「走路小心一點!」
闖了禍的冒失鬼竟然惡人先告狀。
江朵嫣氣得火冒三丈,腎上腺素激增,她陡然由地面上支撐起單薄的身子,「你
她真是夠蠢了,竟然氣得連學會的法文都飛出了腦袋,只能對那人轉身離去的背影乾瞪眼、捶心肝。
「你給我站住!」
江朵嫣一面嗆叫,一面奔上前去,揪住那將她撞得七葷八素的惡質法國男人。
一逼近,她便嗅了滿腔那男人身上所散發出的濃濃酒味,江朵嫣忍不住皺了皺鼻子,暗忖自己真是倒霉,竟然會撞見酒鬼。
現在才幾點鐘呀,天都還未全暗居然就喝得爛醉?這人還真是墮落得沒藥救了!
江朵嫣退後幾步,決定自認倒霉,因為跟酒鬼追究責任就好比跟外星人談生意一樣,都是白費力氣的愚蠢行為。
她腳跟一轉,原本打定抽身離開的主意,卻在瞟見那渾身酒氣沖天的男子的臉龐時,霎時煙消雲散了。
眼前這名她口中墮落得沒藥救的男人,不正是她懷裡那本雜誌的專訪人物——那個被譽為法國新世代雕塑鬼才的希佛·莫裡埃?
不會吧!
江朵嫣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瞬間她的腦海竟有一股衝動說服自己:眼前這名男子不過是希佛不成材的雙胞兄弟罷了,與他壓根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只是他的冰綠眸光,讓她不得不相信,他的的確確是希佛本人沒錯,即使是孿生兄弟,她也不認為在這世上有人有與他一般蕭索冷厲的眸光。
環顧四下,江朵嫣研判希佛是從身後那家小酒館裡被轟出來,湊巧拿她當墊背。
瞧他這副德性,江朵嫣的眉頭不由得深鎖。真不明白這個男人為何這樣放縱自己,這樣折損自己。
他的背後藏了大多故事,而她因為這些故事對他燃起濃厚的興趣。這是她有生以來頭一遭,對一個人感覺如此強烈,無論他的故事精采與否,她都決定要參一腳,決不放過。
「這傢伙就住在兩條街外那棟瘋人公寓裡,三樓B室,喏,這是大門鑰匙。」
一個年輕人從方纔的小酒館裡出來,一古腦地將希佛交代給江朵嫣處理。
「等一下……」
江朵嫣感到莫名其妙,一時之間還反應不過來,她出聲喊住正欲離去的年輕人。
「對了,明天他若是清醒了,麻煩你代為轉達,就說雷夫不幹了,請他將薪水在月底之前準時匯入帳戶……就這樣了。」年輕人說完,不給江朵嫣置喙的餘地,轉身沒入茫茫人海之中。
江朵嫣茫然地站立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好一會兒才想起希佛。發覺就在她與那陌生年輕人交談的同時,他已經遠離了她的身邊,於是江朵嫣只好邁開大步,奔上前去。希望他別再出事才好。
「你醉了,我送你回家休息,好嗎?」
冷風不斷迎面撲襲,江朵嫣忍不住伸手去拉希佛的袖子,並且開口勸希佛返家。
希佛總算注意到身旁她的存在,他以一對空洞並且醉意朦朧的眼眸瞅著她,注視著她因寒冷而微微凍紅了的小巧鼻尖與雙手,半晌,他俯下頭來,輕吻著她的鼻尖,在她過於詫異而不及反應的同時,他捉起她的雙手,將它們放進了他大衣的口袋裡,並且極為溫柔地問道:
「還冷嗎?」
此刻他的眼底,蕩漾著迥異於之前的溫暖眸光,像一碗熱湯,讓人寒意盡除,只感到渾身一陣舒暢。
不明白他突來的大轉變,江朵嫣面對這個陌生的希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然而溫暖卻已填滿胸臆,滿滿的,不留一絲空隙。
「為什麼不說話?你又不開心了?」
希佛抬起江朵嫣的下頦,直直地望入她盈著感動淚光的眼底。
她想回應他的溫柔、他的關懷,不過她的直覺告訴他,眼前這個異常體貼的希佛只是一抹幻象,只是她的夢境罷了,他並不真實存在。
她感覺得到他醉得很離譜,以致於將她錯認為別人,在他的眼中,她不是江朵嫣,卻是另一個將他整顆心都縈繞的絕倫女子。
而這名謎般的女子,無疑便是他背後的故事。
「我們去爬艾菲爾鐵塔,從那上頭往下眺望巴黎的夜景,你總是一面嫌棄,一面歎息,說艾菲爾是巴黎唯一不眠的怪獸……」
不顧江朵嫣的反應,希佛逕自牽起她的手,往地鐵站飛奔而去,凌亂的步伐一如江朵嫣狂跳的心律,被他緊緊握著的手,連指尖都在顫抖。
別問為什麼,她清楚知道自己是愛定了這個男人。
第二章
望著眼前這座崩亂毀壞的曲折階梯,江朵嫣歎了一口氣,便立刻感覺到搭在她肩上的那條手臂更加沉重了一些。她小心翼翼地攙著醉得一塌糊塗的希佛,試圖步上那座危危可及的階梯。
她的一隻腳才剛踏上去,就立刻將脆弱的梯面踩出一個腳印大小的洞,嚇得她立刻退回原點,不敢再往前。
「喂!你哪裡來的?竟敢破壞我的作品,不要命了?」
二樓走道上探出一顆人頭,蓄了滿臉落腮鬍的男人看不出年紀,揮著拳頭朝江朵嫣大聲咆哮。
「對不起……」
江朵嫣望著那破陋的龐大階梯,怎麼也不明白這是件什麼樣的怪誕藝術品。這座階梯,竟是件大型藝術品?
「那傢伙又喝成這副德性了?被一個女人打敗,他的神經未免也太脆弱了吧?真是見鬼的!」
落腮鬍冷嘲熱諷了一番之後,手指向長廊盡頭,道:
「坐電梯吧!那傢伙住三樓。」說完,他便走人了。
費盡千辛萬苦將希佛帶上樓去,等他真正躺平之後,江朵嫣整個人也差不多完全癱在地面上了。
端詳著他安穩的睡容,江朵嫣忍不住回想今晚他帶著她暢遊艾菲爾的畫面,一整晚,他都牽著她的手,不曾鬆開——
「你最喜歡旋轉木馬了,你總是堅持一定要在夜裡去騎乘,因為你喜歡在旋轉時伴著燦爛的燈光,你說那副畫面,簡直就是最美的童話……」
希佛滔滔不絕的說著,帶領著她來到艾菲爾鐵塔附近的一處廣場,牽著她步上夜裡晶燦炫亮的旋轉木馬。巴黎常有零星的大型遊樂器材散佈各處,除了旋轉木馬之外,還有巨型摩天輪供遊客選擇。
「這家的薄餅你每次來都非吃不可,記得有一回我們太晚過來,店都關了,你還站在門前捨不得走開,我就不斷敲門,直到店主人掄起拳頭追出大門要揍人,我才拉著你拔腿狂奔……」
希佛從口袋裡掏出幾枚銅板,給江朵嫣買了一張捲著細砂糖的法式雞蛋薄餅。金黃色的餅皮散發著濃濃甜香,江朵嫣捧著薄餅,像捧住此刻小小的幸福似的,竟然捨不得張嘴去吃它。
「最近你還是常到『橘園』嗎?還是鍾情於洛朗森帶著柔美色彩的畫作嗎?在她的作品之中,連粉紅色都顯得如此憂鬱……」
回程的時候,他們並肩依偎在電車上,他開口詢問她的喜好是否一如往昔。他記得她對那座規模小巧雅致的橘園美術館情有獨鍾——隱身於巴黎的杜伊勒利公園靜謐一隅,周圍有法國梧桐枝葉扶疏搖曳,綠意盎然簇擁著,蕩漾粼粼波光的塞納河由眼前流過,昔日飄散著南國水果芬芳氣味的溫室,如今卻展示著巴黎近代繪畫的傲然藝術成果。
揮灑著柔和粉嫩色彩構成夢幻畫作的美麗女畫家——瑪麗·洛朗森,透過恆久的畫作,傳達她動人的故事,一如畫中蕩漾著一層淡淡的明亮,她的驚喜與哀傷也同樣含蓄表達。
事實上,江朵嫣並不特別喜愛洛朗森的繪畫,那樣如夢境般美的色彩與畫面,都太不像她的個性,她反而欣賞像馬蒂斯這類野獸派繪畫的不拘與狂野。
所以當希佛詢問她的意見時,她並未答腔,只是瞅著他,心底暗自思忖,猜測著他眼中的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子。江朵嫣的沉默不語,招致希佛懷疑的眼神。他瞇起眼打量著她,突然放開她被握在他掌心的手,語氣慍怒,「你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