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要怎麼做,你才會可憐我呢?為你送命嗎?」在她因驚愕而不及反應的同時,他已經飛快將她的手緊緊循住了。而他的—對深遂眼眸裡則閃爍著一如往常的戲謔與嘲弄。
「你裝睡!」她想抽回手,卻拿他不可思議的力道—點辦法也沒有。
「你一來我就自動醒了,整天躺在這張病床上,睡都睡飽了。」沒料到她會來,這幾天悶透了,剛好捉她來當餘興節目。
「斷了一條腿?你的手不要緊吧?」他可是個鋼琴家呀!手比他的命寶貴,她可不想當一個毀了他演奏生涯的大罪人。
「你會擔心?」他喜歡看她不由自主流露的關懷語氣。雖然她始終一臉的淡然,然而她眉間的輕愁,他卻一點也沒放過。
「擔心個鬼!我是怕自己壓死一個天才鋼琴家害一大堆癡心的樂迷傷心,那我就罪過了。」
「世界上會彈鋼琴的人多得是;不少我一個,沒有人會傷心,即使譬喪失性命;」他笑著說道,連他自己都不傷心。
程日深那副坦然赴死,毫不在乎的灑脫,反而今沈莎翎紅了眼眶。怎麼會有人以為一個生命的消失是毫無感覺的?他怎麼可以這樣絕情冷眼看待這世間的一切?這是不對的!
「至少我會為你擠出一滴還未落地就蒸發的眼淚。」只有一滴而已,再多她不肯給了。
「謝謝你。」凝著她泛著淚光的眼眸,他才淡淡道了聲謝,心中泛起細微的酸楚。
沒想到她會為他掬一把同情的眼淚。他的生命之中,不曾有誰對待他這樣純粹,只是因為他說這荒涼無感的世界即使少了他也無所謂。
「我要回去了,等一下我爸媽來醫院看我,找不到我的人影,肯定會把這家醫院鬧得天翻地覆。」沈莎翎抬起臉,不讓眼淚落下來。
其實她還寧可她那對寶貝父母別沒事就往醫院跑,她不過就是一些小擦傷罷了,他們卻把她當個毫無行為能力的小嬰孩照顧,又是餵飯,又是遞湯,兩夫婦玩得樂不可支,殊不知沈莎翎每每都有一頭撞死的衝動慾望。
「如果他們要鬧的話,記得先來我這間鬧一鬧,這裡太安靜了,連一點聲音都沒有。」他的語氣不自覺地透出一抹落寞。
「你……晚飯怎麼吃?」她很疑惑他這種生活態度,這幾天三餐恐怕都沒照常進食吧?
「醫院的伙食雖然很恐怖,但是不要緊,餓不死的。」他自嘲地撇撇嘴角說道。
「你家裡的人呢?他們忙得沒空分出一點時間來陪你嗎?」誰無父母,可是他卻活得像是自己由石頭裡進出來的野獸似的,孑然一身,不讓任何人靠近一步,否則便毫不留情地將來者撕成碎片。
「他們很閒,但是沒空理我。」反正他也不希望看見他們的臉孔。如此虛情假意的關心,令人作惡,眼不見為淨。
沈莎翎因為程日深平靜陳述事實的漠然態度,而低垂了她飛揚的眉。現在她明白了,是什麼使他成為這樣孤然倨傲的人,無疑是他那異常冷淡的家庭造成的。
怎會有一對父母能將孩子生下,卻當他從未存在呢?沈莎翎無法想像。
「你同情的眼淚,我只要一滴就夠了,你走吧!」瞥見她克制不住的淚水,他冷淡地下達逐客令。
他不要她的同情,他不需要任何人為他落淚,反正他已經心死了,燒成死灰的心不可能再給誰,不因她而例外。
沈莎翎用手背抹去眼眶湧出的淚水,她轉過身,繞過他充滿刺鼻藥水味的病床,推開門,腳步沉重地踏上歸途。
她心裡很清楚的是,她不恨他了,反而覺得他——十分可憐。
睡不著,沒理由睡得著,畢竟他整天能做的事情,除了睡覺之外,還是睡覺呀!
程閂深瞅著夜裡高懸在天際散發著檸檬黃光暈的圓月,看得入迷,雖然明明知道他不應該去看那輪明月的,否則他又要不可控制地想起那一夜駭人的—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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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門深從小牛長在一個隨時充滿樂音的家庭裡,他的父親程森契是—位知名的指揮家,長年住在倫敦,擔任英國市內管絃樂團的指揮一.職,也時常帶領樂團共赴世界各地巡迴演出,指揮事業如日中天的他,一年之中難得抽空回台灣一趟。
雖然程日深從小就和身為大提琴家的母親程麗蕊一起生活,但說實在,程麗蕊在他心中的印象跟父親—樣模糊。她總是晚歸,將他一個人丟在空蕩冷清的屋子裡,任其生滅。
其實地並不真的自小便對音樂產生濃厚興趣,只因為不想—個人守在靜悄悄的屋子裡任由無聲的恐懼將他活生生吞噬,所以他開始自己摸索學習演奏音樂,可以瞭解,當他的生活裡只有一架巨型鋼琴陪什在側的時候,他便只能毫無選擇地抱緊著這唯一僅有的夥伴,陪他度過無數個寂寞難熬的夜晚。
他的音樂才華是由他的父親率先發覺的。當他偶然回國發現自己三歲的兒子吃力攀上他的鋼琴座椅,面對甚至高過他眼睛視線的琴鍵,他卻氣定神閒地抬高手臂將小巧的手掌覆蓋在琴鍵上有板有眼地開始演賽出自行摸索創作的鋼琴小品時——
「我的寶貝兒子!你擁有不可思議的音樂天賦,我一定要好好栽培你,讓你成為一流的鋼琴家。」看見程日深如此年幼便展現非凡的音樂才華,程森契下定決心要讓兒子成為一個揚名國際的優秀音樂家。
為了這個遠大的目標,程森契的確煞費苦心。雖然他人在國外,卻仍然積極為程日深安排前往擁有豐富教學經驗的鋼琴老師居處學琴,並且階段性地參加一些地域性比賽。
對於培養兒子成為鋼琴家的事情,程麗蕊始終置身事外,不如丈夫一樣熱中。她依然時常夜不歸營,把家當成旅社,玩累了才回來歇腳。
程日深在音樂上的學習有如騰雲駕霧般輕鬆自在,他驚人的鋼琴演奏能力使他在七歲的時候便已經舉行了生平第一次的個人音樂會,這場音樂會的成功由他必須應觀眾熱烈要求一共彈了足足七首安可曲才下台一鞠躬的情況,可看出端倪。
對於這個十歲便將蕭邦「三度音練習曲」視同兒戲的天才兒子,程森契有著深厚的期許。在程日深十一歲的時候遠赴俄國奪得「柴可夫斯基國際大賽」的首獎之後,程森契便暫辭指揮工作,毅然返國為兒子處理各項音樂會邀約事宜,他將全副心思都放在這個天才兒童的鋼琴事業上。
對於丈夫突然返國的決定,程麗蕊不悅之情溢於言表。
程日深知道父母的感情—向不睦,只是他們始終相敬如「冰」,所以當他甫自歐洲結束二場大獲好評的演奏會返國時,他並未料想到返家竟會碰到這種狀況。
程日深推開家中琴室的門,聽見父親這樣說道:
「我勸你凡事不可太過,最好收斂一點。你和那個作曲家的事,我已經略有耳聞了。」程森契在水晶杯裡斟上半杯紅酒。
翹著一雙長腿坐在沙發椅上悠然抽著煙的母親,懶懶地吐著煙圈:「你知道了又如何?要不是為了日深,我早就連這個家都懶得回了。」
聞言,程森契一口飲乾杯中紅色的液體,他掀開玄黑的琴蓋,像一隻詭異的大爬蟲佔據著那架鋼琴,枯瘦有力的十指滑過黑白相間的琴鍵,程日深立刻就聽出他彈的是母親最鍾愛的德布西的月光曲。
這首月光曲是法國印象派鋼琴曲的代表作,具有高度的感性,豐富的情感蘊藏在柔美的旋律之中,十分動人。
「我討厭鋼琴的聲音!它的頻率讓我耳鳴頭暈!」程麗蕊一揚手,灰白的煙屑抖落在玄黑的琴殼上,她滿不在乎地繼續吸著煙,製造出更多細碎的煙塵。
「從前你很喜歡和我一起演奏曲子互娛,我總是像這樣敲著鍵盤,而你撥動琴弦……」程森契的指尖微微顫抖,但仍然律動十指演奏出悠揚浪漫的琴音。
「那是從前!要我說多少遍都行,我討厭鋼琴,討厭透了!」激動的話一落下,抽到盡頭的煙也跟著捻熄在光潔如鏡的琴殼上,程麗蕊在程森契的冰冷絕望眸光裡找到報復的快感,她的興致越發高昂,緊接著又說道:「我喜歡大提琴,又結實又有型,每一回演奏時我都難掩興奮,一面撫弄琴身一面由背後將它緊緊擁抱……」
「夠了!」程森契痛苦地嗆叫道。
優揚的琴音戛然停止,理智隨著音符一同消失無蹤,而程森契顫抖的手中握著一隻玻璃酒瓶,正往程麗蕊驚愕失措的臉龐使勁砸去——
玻璃碎屑、奔湧的鼻液與絕望的吶喊同時爆炸開來!
「日深?」程森契錯愕地看著兒子血跡斑斑的手掌與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