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無法知道溫德明心裡在想什麼。只要休息夠了,他就會拿起畫冊作畫,溫太太 也沒有多加干涉,只任由他去做。
很意外的,一向不出遠門的尹大夫,卻在這天出現在溫家。
「尹大夫?」溫德明的驚訝並不亞於溫太太。
尹大夫只是拍拍他的肩,眼睛掃過溫德明畫冊上的人物畫,一種複雜、難以言喻的 神情出現在他的臉上。
他不語,只是從口袋掏出一封信給溫德明。
信封上沒有寫收信人的姓名,尹大夫用眼神示意他看信。
沒有開頭,娟秀的字跡在跳入溫德明眼中時,他心中的悸動一陣又一陣。
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物是人非,欲語淚先流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思悠悠, 恨悠悠億君迢迢隔青天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難成,恨難平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尹大夫,這……」他抬起眼睛,眼眶早已盈滿淚水。
「是怡芝要我交給你的,她今天就要和李家生結婚。」這句話猶如青天霹靂擊得他 腦子裡一片混亂。
「我要去找她!」這是唯一佔據他心中的念頭。
「我不准你去!」開口阻止他的竟是溫港生。他不知何時走進房間,伸手一把搶過 溫德明手中的信紙,看也沒看一眼的將它撕成碎片。
「爸爸?!」
溫港生不理會他的抗議,又隨手拿起擱在一旁的畫冊,也想把它給撕破。溫德明用 力地搶回畫冊,不敢相信的看著他。
「爸爸,你怎麼可以?」他緊緊地將畫冊抱在懷中。
「我這麼做是為你好,像林怡芝那種女孩根本配不上你。」
「不!我愛她!」他脫口而出。這些日子的思念之心、相思之苦,正是這句話的最 佳寫照。「愛?!」溫港生嗤之以鼻。「你懂什麼叫愛?你對她只不過是一時的迷惑。 」
「不!我愛她!」他重複的堅持。
二十三年來第一次,他瞭解了親情之愛、友情之愛以外的另一種愛。
「好,就算你愛她、她也愛你,你又能作何打算?」溫港生拍著他問。
「我要讓她在我的身邊,一生一世的照顧她。」
「你要照顧她?」溫港生冷冷笑了一聲。「你拿什麼去照顧她?沒錯,你已經醫學 院畢業,你也許可以有這個能力,但你別忘記,你還有兩年的兵役未服。」如同潑了他 一盆冷水似地,溫港生把兵單丟到他身上。
「這是前幾天收到的,再過三天你就必須去報到,試問你要如何照顧她?難道中華 民國的軍營有了攜眷的准許?」
兵單握在溫德明手中像會燙人似地。
「醒醒吧!」溫港生見機會不可失,很順口地婉轉說下來。「天涯何處無芳草,林 怡芝不適合你;只要你點頭,爸會替你挑比她條件好上百倍、千倍的女孩--」
「不!我誰也不要,我只要怡芝。」他頑固的打斷溫港生的話。
「你當真如此執迷不悟?」溫港生一雙眉挑得半天高,原本的耐性已磨光了。
「你沒有其它的選擇,林怡芝這輩子休想進溫家一步!你若堅持要她,除非等我死 。」
「爸爸……」溫德明從未看過如此盛怒的父親。
他自知溫港生不會讓步,但為了林怡芝,他不能放棄自己的堅持。
「對不起,爸爸,請你原諒。」他盡量以平和的聲音說道:「我對怡芝是真心的! 怡芝會有今天,我要負大部分的責任,我不能眼睜睜看她為了我受罪,我一定要去帶她 走。」
「住口!」
溫港生走上前,不由分說的揚手就是一個耳光,打得溫德明臉一歪,重重的撞上身 旁的桌子,撞擊聲引來了溫太太。
「天--港生!」溫太太掩口發生聲驚叫,完全亂了方寸。
而一旁的尹大夫震驚的看著這一幕,他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
溫太太見到兒子臉頰上浮現出五個鮮紅的指印,使得她一時心疼地迸出了眼淚。
「德明……」她抬手撫摸著兒子的臉頰,淚水兒就像斷了線的珍珠一般。
二十三年來,他們從沒有罵過溫德明一句話,更遑論動手打他。
「媽,沒事的。」溫德明反而安慰起母親。
眼見兒子的態度如此,溫港生的心痛更加難以言喻。
他用來打兒子一巴掌的手至今還火辣辣的。當那一巴掌落在兒子的臉上時,他的心 痛絕不亞於兒子臉上的痛。
但是教他氣憤難平的是,溫德明這麼大,從未如此激烈的反抗過他;就連當初大學 聯考填選志願時,他們父子都各自讓了一步達成協議。如今一個林怡芝竟搞得他們父子 差點反目成仇,教他如何嚥得下這口氣?
他是死也不會接納林怡芝的!
溫德明雙膝一屈,跪了下來。
「原諒我的不孝!」
溫太太一愣。
「德明,這是幹什麼?」
溫德明咬緊唇,起身回過頭對著尹大夫說:「尹大夫,我們走吧!」
尹大夫有些為難,但是在最後關頭,他還是選擇了站在溫德明這一邊,這也是他當 初為什麼肯為林怡芝送信的原因。
「抱歉,打擾了。」
溫太太伸手緊緊拉住兒子不放。
「德明,你要上哪兒去?」
「媽--」
「讓他走!」溫港生硬將妻子拉開,怒氣衝天地指著兒子吼道:「你滾!只要你帶 著林怡芝,就不准再踏入溫家一步。」
「不!你不可以走!」溫太太又衝過去把兒子摟緊了,眼睛一下子又潮濕了,眼淚 成串滑落。
「媽,你不用擔心,我永遠是你和爸的兒子。」他給了母親一個擁抱,眼角也濕潤 了,但他的意志和腳步是那麼堅定的離去。
溫太太眼淚又順著臉頰滑落更多,捶心搗肺的。
溫港生挫敗的看著兒子的背影,第一樁感到兒子是真正長大了,不再需要他的羽翼 保護。
但在父母眼中,孩子永遠是孩子。
他口口聲聲斥罵、狠心的決裂,但這份親情是無法割斷的,所以他不會讓兒子做出 任何他認為的「傻事」。
☆☆☆
李家辦喜事,全鎮的人都沾了喜氣。
這可算是李家好幾十年來的第一椿喜事,李太太毫不心疼的大手筆擺下百桌宴席, 加上事先說好不收禮金,以至於每一家幾乎是攜家帶眷的參加,座無虛席。
李太太一身端莊華麗的旗袍打扮,完全是一副准婆婆的模樣。
李家生雖然一身西裝革履,但三杯黃湯下肚,加上那些嘍囉的起哄,根本忘記他令 天是新郎,竟爭先恐後的劃酒拳;胸前掛著「新郎」字樣的紅條,已斜倒過來,使他看 起來滑稽透了。而新娘子林怡芝比起他也好不了多少。
一身艷紅的禮服,臉上彷彿被罩上面具成了五顏六色;瞪著鏡中陌生的自己,她臉 上有一種明顯的厭惡表情。
「少奶奶,笑一個嘛!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應該高興啊!」阿珍帶著羨慕的眼 神對著她東摸摸西摸摸,尤其是掛在林怡芝身上一條又一條的金項鏈,看得阿珍眼珠子 差點沒掉出來。
但是對林怡芝而言,身上這些首飾就如同一道道的枷鎖,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在日光的陰影下,她的神情顯得極為無助,還有一份深沉的悲哀。
叩!叩!隨著敲門聲傳來,黃媽笑瞇瞇地端著百合蓮子湯進來。
「百年好合,百年好合。」她念著吉祥話。
瞪視著面前的蓮子湯,林怡芝嘴角的冷笑在擴大。
她當真會和李家生百年好合嗎?
「新娘子可以出去和大家見面了,等一下也得敬酒羅!」媒人婆也探進頭來催促。
阿珍扶她站起來,那一身禮服貼在她肌膚上,好像長滿針似地刺著她,每往前走一 步,她的心就絞痛一下。
客人的鼓掌聲在林怡芝耳中如敲喪鐘。
突然有個人影閃入她空洞的眼神中,令她心驚膽跳,連喘息都加快速度而變得困難 。
溫德明的出現令場內出現緊張氣氛。
正在劃酒拳的李家生走了過來,跟在他身後的小嘍囉也狗仗著人勢,統統圍到林怡 芝前面,形成一堵人牆。
還是李太太見過世面,她不是不知道溫德明的來意,兒子還是自己的,她的私心讓 她不得不挺身而出。
「統統退下!」李太太斥喝一聲,李家生身邊的小嘍囉也不敢反抗,紛紛退出一條 路讓李太太走了過來;她就站在溫德明和林怡芝中間。
「溫先生,如果你來喝喜酒,我是誠心的歡迎。」她的嘴角綻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 笑容。
「我--」溫德明的話被人截斷了。
「我們當然是來喝喜酒的!」溫港生威風凜凜的走了過來,身後也跟了好幾個彪形 大漢。
他出現的氣勢一下子就掩蓋過李家生的氣焰。
李太太雖是女流之輩,但卻一點也不慌亂。「如果是這樣,我再歡迎不過了。」
她朝李家生使了個眼色說道:「家生還不帶著怡芝給我們這兩位貴賓敬酒。」